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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瑜:委内瑞拉如何毁掉自己?

发布日期:2025-09-18 22:50    点击次数:176

作者:刘瑜

研究生学历,政治学博士

学者,作家,诗人

委内瑞拉的现状,并非源于“恶人”的贪婪与腐败,恰恰相反,它源于那些怀抱道德激情的“好人”。在正义感至高无上、平等被视为唯一信仰的时代,即使是恶,也可能在善意的引导下被化解。然而,历史上无数通向悲剧的道路,往往是由坚定不移的道德激情所铺就,而恶往往只是不幸的产物,而非最初的初衷。遗憾的是,一旦恶的种子被播下,它便会形成愈演愈烈的漩涡,因为恶往往需要更多的恶来掩盖。因此,我们目睹了委内瑞拉人民仿佛陷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恶梦之中,持续下沉。更令人痛心的是,这种道德激情的固执。时至今日,许多生活困顿的委内瑞拉人,家中仍悬挂着查韦斯的画像,在马杜罗组织的集会上,他们依然为其欢呼鼓劲。拉美民调显示,几乎在所有拉美国家,大多数民众都认为自己的国家“社会主义程度还不够”,而全球许多年轻人都正迅速转向左翼,这似乎预示着“21世纪的社会主义”正方兴未艾。

在上一节课中,我们聚焦于智利。而今,我们转向探讨另一位拉美伙伴——委内瑞拉。这两个国家,虽然同属拉美大家庭,但在过去二三十年间,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径。智利在迈向民主转型的道路上,经济亦取得了显著进步;而委内瑞拉则在民主制度崩塌之际,遭遇了经济灾难。对这两个国家的对比分析,无疑将为理论与实践带来诸多宝贵的启示。

当代经济噩梦

在上一堂课中,我们探讨了智利自转型以来取得的显著成就:其经济实力已从拉美地区的中下游水平攀升至领先地位,贫困率亦由46%锐减至3.7%。反观委内瑞拉,情况恰成反比。当查韦斯于1999年上台时,该国的人均购买力GDP位居拉美之巅。然而,时至今日,二十年后,委内瑞拉的经济已陷入困境,贫困率飙升至惊人的90%。

在这片经济荒芜之地,委内瑞拉的官方GDP数据难以揭示其真实状况。自2015年起,随着经济的崩塌,政府便停止了GDP数据的发布,仿佛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掩耳盗铃。然而,网络上有句流行语言简意赅:世间有三样东西无法被掩藏——喷嚏、爱情与贫困。委内瑞拉的经济困境究竟到了何种地步?以下数据或许能给出一些线索。

通货膨胀之剧,2018年委内瑞拉的情形令人瞠目结舌,IMF估算其通胀率竟高达100万百分比。这意味着货币几乎丧失了价值。那时,月收入仅能购买两盒鸡蛋,而三个月的收入才能买一瓶橄榄油。因此,委内瑞拉民众宁愿将钞票用作厕纸,也不愿购买厕纸,因为厕纸的价格远超货币。CNN的一名记者在2018年为了提取现金,一天内花费了4小时、跑遍4家银行,才成功取出1万玻利瓦尔,而当时100万玻利瓦尔仅能换得一杯咖啡。

更令人忧虑的是,历史上绝大多数的超级通胀都呈现爆发迅速、消退亦快的特征。然而,委内瑞拉的超级通胀自2016年左右爆发以来,至今已持续超过四年,尚未有结束的迹象。在我备课过程中,特意查阅了最新数据,截至2020年8月,通货膨胀率依然高达2,000%以上。这无疑成为现代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超级通胀之一。

在通货膨胀之外,难民统计数据同样值得关注。提及难民,人们往往联想到叙利亚、也门、阿富汗等饱受战乱的国家。然而,一个鲜为人知的难民危机正发生在委内瑞拉,其规模与叙利亚相仿。布鲁金斯学会的一份报告指出,叙利亚内战迫使480万难民流离失所,而委内瑞拉在2019年底已有460万人,占总人口的16%逃离家园。委内瑞拉的医疗工作者在哥伦比亚打工,律师在秘鲁做清洁工,老人和儿童在墨西哥街头乞讨,此类事例屡见不鲜。在和平时期出现如此庞大的难民群体,委内瑞拉的情况堪称独特。

即便委内瑞拉政府未对外公布GDP数据,事实的真相终究无法被掩盖。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估算,自2013年至2019年间,委内瑞拉的实际GDP缩水幅度高达65%,这一比例几乎等同于近半个世纪以来全球最剧烈的经济萎缩,仅略逊于内战时期的利比里亚。这些数字的背后,承载着无数人的悲欢离合。2017年的一项调查揭示,高达63%的委内瑞拉民众因饥饿而体重下降,平均减重超过23磅。因此,当地民众戏称,“马杜罗餐”为史上最具成效的减肥套餐——马杜罗,即他们的现任总统。

在我所接触到的众多新闻报道中,有两则尤为令我震撼。一则报道指出,委内瑞拉的小学校门前,救护车的尖锐鸣笛声不绝于耳,原因竟是学生们因饥饿而频繁晕倒。另一则报道讲述了一位需要接受癌症手术的老太太,面对医生的告知,她得知自己必须自行携带手术所需的全部用品,包括绷带、药物、麻醉剂和消毒剂,因为医院中早已一物难求。这种荒诞的场景,即便是在最离奇的小说中也难以想象。

查韦斯的“21世社”蓝图

显然,人们不禁要问:为何事态至此?为何曾一度富甲拉美的国家,在短短二十载间,经济却陷入崩盘?委内瑞拉,一个拥有得天独厚的资源禀赋,尤其是丰富的矿产资源——其中许多人或许不知,它是全球石油储量最丰的国家,其储备量甚至超过了沙特阿拉伯。正是这一优势,使它在70年代后迎来了经济的飞速发展。油田,就像是源源不断吐出财富的地下“提款机”,然而,即便拥有这样一座看似取之不竭的“提款机”,委内瑞拉的经济却为何走向了衰败之路?

这就必须从一个人讲起:委内瑞拉的前总统查韦斯。查韦斯,何许人也?一言以蔽之,一个左翼民粹主义者。这个人是个贪污腐败的窃国贼吗?其实不是。不但不贪,甚至可以说,他是一个同情心爆棚的现代罗宾汉。他曾说:“每当目睹社会的不公,看到孩子们因饥饿而离世,我都会感到极度悲痛。”他的一生,都是在与“社会不公”作斗争的历程。

委前总统查韦斯

1992年,还是一个普通军官的他,因为对委内瑞拉的贫富悬殊不满,对“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”充满怨恨,加入了一场政变。政变失败了,当时,他作为军人代表在电视直播中表示:“遗憾的是,我们并未实现目标,我对此次失败负有全部责任。”事件之后,他被监禁。尽管如此,全国民众都铭记了那张年轻而勇敢的面孔。1994年,当新总统宣布特赦他出狱时,他受到了民众如英雄凯旋般的热烈欢迎。到了1999年,人们干脆摒弃了传统政党,以压倒性的支持将他这位现代的罗宾汉推上了权力的巅峰。如今,他终于摆脱了“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”的束缚,得以大刀阔斧地实施自己的经济愿景。他将这份愿景命名为“21世纪的社会主义”。

“新时代的社会主义”肩负的使命是:打击豪强,扶持弱势群体,追求社会公平正义。正如查韦斯所言,就是要挑战特权阶层,将权力归还给广大民众。为实现这一愿景,查韦斯一方面对委内瑞拉最大的石油公司PDVSA进行改革,确保石油收益归入国库;另一方面,利用石油收益投入大量社会项目,帮助弱势群体。他巧妙地一手掌握财政,一手发放援助,操作自如,如同行云流水一般。

我简要列举几个此类社会项目,您便能领会我为何将查韦斯誉为“现代罗宾汉”的道理。

首先,我们来看Mission Mercal。这项计划究竟有何作用?它是一项专为贫困人群设计的食品补贴项目,旨在确保他们能够以合理的价格购买到优质的食品。据悉,全国范围内已有1.6万家商店参与其中,在高峰时期,该项目甚至吸纳了超过8万名工作人员,让超过1000万贫困人口从中受益。

其次,便是“巴里奥·阿德内尔”计划,即“深入贫困社区”的医疗援助项目。旨在缩小医疗资源分配上的贫富差距。据报,已建立起数千家社区医疗诊所,在项目高峰时期,超过三万名医生参与其中,其中不乏一万多名来自古巴的外援医疗人员。

第三,便是“Mission Robinson”。这是一项旨在为贫困群体提供教育扫盲的公益运动。为了实现既定目标,我国政府调动了大量士兵,他们深入边远地区,逐户走访,广泛推广识字教育。

第四,便是“Mission Zamora”。这一项土地改革工程,不仅实现了农村土地的广泛再分配,更是将城市贫民窟中那些“临时搭建”的住房全部纳入了产权确认的范围。类似的项目不胜枚举,由于时间限制,我无法一一详述。然而,仅从这些案例中,大家便能窥见查韦斯总统那颗始终不渝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赤子之心。

尤其值得一提的是,为了确保这些项目不被既有的官僚集团颠覆破坏,查韦斯还专门成立了无数的“社区委员会”,在农村是数十家一组,在城市是数百家一组,让普通民众加入这些社区委员会,由他们来参与决策,决定政府分配的资源怎么用,并监督官员是否公正、清廉。截至2010年,全国成立了大约两万个这样的“社区委员会”。除了“社区民主”,查韦斯也特别强调“企业民主”。用他的话来说:“工人在工厂辛勤工作,却对公司的运营一无所知,这是不合理的!生产计划是什么?如何管理?资源如何分配?……整个生产流程都应由工人来掌控!”

在经济领域,查韦斯致力于扶持弱势群体,打击豪强势力;在政治层面,他积极推动基层民主,打击官僚主义。在国际舞台上,查韦斯以不畏强权的姿态,成为了对抗美国的“反美斗士”。他曾在电视上高喊“打倒美帝国主义”,将当时的美国总统小布什贬为“魔鬼”与“蠢驴”,将布莱尔斥为“帝国主义的走狗”。与此同时,与他并肩作战、敢于向美国挑战的阿萨德被称作“兄弟”,穆加贝被誉为“自由战士”,而卡扎菲则成为了他心中的“革命烈士”。

正是这些激进的左翼理念与举措,使得查韦斯在委内瑞拉广受欢迎,赢得了无数民众的拥护。1998年,他以黑马之姿赢得大选,随即成为无数委内瑞拉人心中的精神领袖。此后的15年间,除了参与一次公投和一次议会选举,查韦斯及其支持者几乎在所有其他选举和公投中获胜。即便那次公投结果不尽人意,也被后续的公投所修正。

在此过程中,查韦斯愈发赢得了底层民众的衷心拥护。1998年,他在总统选举中取得了16%的领先优势;到了2000年,这一优势攀升至22%;2006年,更是高达26%。即便在2012年,他公布癌症消息后仅以11%的微弱优势获胜,但这已足以证明民众对他那难以割舍的深厚情感——对于一个体力已难以支撑的人,民众的信任与支持堪称至深。2013年,查韦斯离世之际,成百上千万民众守候了十几个小时,泪流满面,只为送他最后一程。即便在他去世数年后,查韦斯模式已陷入困境,2017年的调查依旧显示,高达79%的委内瑞拉民众将他视为“最爱的总统”。

不但在国内深受爱戴,查韦斯在国际上也“粉丝”无数。美国政治家桑德斯曾表示:“现在是委内瑞拉更可能实现美国梦。”英国工党领袖科尔宾则认为,查韦斯“展示了一种不同的、更好的道路,它叫作社会主义、叫作社会正义”。查韦斯去世时,好莱坞演员西恩·潘写道:“全世界贫困人群失去了一位引领者。”著名导演奥利弗·斯通则沉痛地说:“我为一位真正的英雄感到哀悼。”

委内瑞拉为何陷入困境?

这位被誉为“穷人的向导”和“真正的英雄”的人物,为何让委内瑞拉陷入了经济困境?有人或许会辩称,查韦斯于2013年离世,而委内瑞拉的经济危机则是在2014年爆发,因此问题应归咎于他的继任者马杜罗。然而,这种观点是片面的。原因在于,马杜罗在经济政策、外交立场以及政治立场等方面,都完全继承了查韦斯的遗志。事实上,马杜罗是查韦斯亲自培养的,从担任议长、外交部长到副总统,最终成为查韦斯指定的接班人。因此,尽管查韦斯已离世,但查韦斯的思想和政策仍在继续。

马杜罗

自然,马杜罗虽承袭了查韦斯的遗愿,却未能拥有其个人魅力,最终沦为查韦斯的一个拙劣模仿者。然而,这两位领导者的真正差异并非在于个人魅力,而是一个更为关键的因素——国际石油价格。查韦斯所采用的“左取右予”的经济策略之所以能够维持,得益于他在位期间恰好遭遇国际油价的显著攀升。不妨查阅下一页的国际油价走势图,便可发现,1999年他上台时,油价约为每桶20美元,而到了2013年他离世之际,油价已攀升至约110美元,最高峰时甚至触及170美元。相较之下,马杜罗则未能享受这样的好运,他一上任,国际油价便开始持续下滑,从110美元左右跌至目前的40美元左右。不幸的马杜罗,接手了查韦斯举办得如火如荼的盛宴,却发现冰箱中早已空空如也。

1990年至2020年间的国际油价走势图(数据来源:Macrotrends网站)

得益于查韦斯非凡的运气,其任内推行的民粹主义经济政策曾对经济发展起到了一时的“刺激”作用。短期内,经济数据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:2000至2013年间,经济年均增长率达到3.5%,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从4800多美元攀升至12,000多美元,贫困率亦从23%降至8.5%。总之,一切似乎都蒸蒸日上,正是在这一时期,桑德斯、科尔宾等人士纷纷为查韦斯开创的“21世纪社会主义”新篇章献上赞誉。

然而,好运并非恒久长存。实际上,在油价暴跌席卷国际市场之前,即便查韦斯仍健在,通货膨胀、经济短缺以及私营部门衰退等一系列“民粹主义经济征兆”已悄然浮现。查韦斯引以为傲的政策之一,便是通过补贴确保穷民能够以低廉的价格购得食品。然而,到了2011年,委内瑞拉的食品价格已飙升至2003年的九倍,而平均工资的涨幅却不足40%。贫困率和犯罪率亦随之攀升。在某种程度上,查韦斯不幸早逝反而是一种“幸运”,因为命运并未残酷地让他目睹自己的革命事业彻底瓦解。

国际油价的下滑虽标志着“查韦斯主义”的转折点,却非其崩溃的根本原因。原因显而易见:全球石油生产国众多,但鲜有国家如委内瑞拉遭遇如此重创。即便俄罗斯,尽管国际油价下跌削弱了普京的经济神话,但俄罗斯国内的影响仅限于真实收入水平的停滞,而非GDP锐减65%的灾难性后果。回顾上节课的内容,我们提及智利,其支柱产业铜业同样高度依赖国际市场,然而,得益于智利长期实施的反周期财政策略,以及居安思危、未雨绸缪的远见,智利在市场波动中依然保持了经济的稳定与增长。至于马杜罗不断提及的美国制裁,虽然并非决定性因素,但石油制裁自2017年左右才开始实施,而那时委内瑞拉经济已深陷困境。此外,委内瑞拉也积极寻求多种途径规避石油制裁。

委内瑞拉经济危机的根源,实则在于其固有的经济理念,而非外部压力。为实现所谓的“社会公平”这一宏伟目标,查韦斯实施了一系列具有典型教科书错误的经济政策。首先,他采取了过度开支的策略,如同坐吃山空,认为资源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。因此,委内瑞拉的社会支出持续攀升,直至那台“地下取款机”突然失灵。毕竟,中奖的幸运儿不可能永远好运连连。其次,他大力推行国有化,对民营经济造成重创。在石油产业衰退之际,若其他行业和企业能够填补空缺,经济或许尚能维持。然而,查韦斯却严重削弱了民营经济的活力。据统计,查韦斯政府接管了千余家企业与农场,其收购价格往往远低于市场价值;未被接管的企业,也因政府繁复的管制政策而倒闭或自行关闭,例如政府强制要求企业低价销售商品、不断上调最低工资、强制推行企业“民主化管理”、要求银行提供“社会性贷款”等。总之,私有企业的生存空间日益逼仄。有报道指出,1999年委内瑞拉拥有49万家私人公司,但到了2018年,这一数字锐减至28万家。最后,查韦斯煽动经济民族主义情绪。例如,他坚决要求收回石油公司的美资股份,当美国两大石油公司拒绝转让股权时,他下令以极低的价格强行征收了这两家公司。

马杜罗执政期间,其经济民粹主义策略愈发激进。上任伊始,他在经济领域的首要举措即是启动所谓的“经济战争”。何谓“经济战争”?简而言之,即禁止商家和企业调高价格。依据其理论,委内瑞拉的经济困境源于贪婪的资本家囤积商品,意图破坏社会主义变革,因此,缓解危机的策略便是控制物价上涨。若商家坚持涨价,政府将派遣军队“接管”商店。

大家不妨思考一番,一边是生产成本激增导致的通货膨胀,另一边则是商品价格受限,这最终导致的结果是什么呢?显而易见,商店纷纷倒闭。这使得委内瑞拉的物资短缺问题愈发严重。在我阅读相关报道时,一个细节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那就是在物资短缺的情况下,人们不得不排起长队购买商品。然而,政府认为超市门口的排队场景有损国家形象,因此想出了诸多限制排队的措施。例如,排队只能在超市的后门或车库进行,或者人们需按照身份证号码轮流出门排队,如尾号为1的人周一排队,尾号为2的人周二排队,如此种种,可谓荒诞至极。

乌托邦主义推演政治独裁

时常听闻一种论调,即查韦斯主义的问题并非源于其经济模式,而是查韦斯与马杜罗趋向政治集权所致。换言之,即便政策初衷良好,却因糟糕的执行而成效尽失,宛如佳肴因烹饪者技艺不精而变味。然而,我对此观点持有异议。诚然,查韦斯和马杜罗的领导风格逐渐趋向威权,且这一趋势与委内瑞拉的经济困境并行发展。但究其因果关系,并非威权政治颠覆了经济规划,而是经济规划的失误导致了威权政治的加剧。

诸如贪婪的资本家、囤积居奇的商家、倡导新自由主义的幕后操盘手、为美帝国主义辩护的媒体等。而所有政治上的反对派和公民社会的批评者,在他们眼中,无一不是维护等级压迫的“既得利益阶层”。因此,为了所谓的“人民福祉”,压制这些强大而邪恶的力量,似乎成了不得不做出的“无奈之举”。这如同要让一块石头持续向上滚动,必须施加强大的推力。

自查韦斯掌权以来,他运用多种手段削弱其反对势力。2000年,他所支持的“第五共和国运动”党在议会选举中取得多数席位,使得议会沦为象征性的机构。实际上,为了规避议会的制约,总统曾四次获得授权实施“政令统治”。所谓“政令统治”,即总统得以无需议会同意便制定公共政策。简言之,议会周期性地自我削弱,以促成查韦斯对权力的绝对掌控。

搞定了立法机构,再来搞定司法机构。查韦斯一上台,就对司法系统展开了“大换血”,无数法官被解职。为了让最高法院臣服于执政党,查韦斯把大法官从20个增加到32个,从此保证了最高法院的政党忠诚。此后,面对司法系统,查韦斯可以说如履平地。对付不听话的市场媒体,政府也有各种办法:拒绝续发营业执照、处以罚款、提起诉讼、禁止国有企业投放广告,以及对支持政府的电视台提供补贴等。

这些方法听起来是否似曾相识?那些记忆力强的朋友或许已能回想起,我之前提及的一个术语——受限民主。在查韦斯执政时期的委内瑞拉,便是一个受限民主的鲜明例子。然而,自2009年左右起,绝大多数国际政治体制评估机构已不再将委内瑞拉归类为“民主政体”,即便它是不自由的民主形式。

然而,正如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所展现的,其权力不仅源于对异见的压制,更在于对民意的有效把握。查韦斯的集权之路,亦同样根植于强大的民意支持。2002年,当反对派试图发动政变时,查韦斯的拥护者们迅速走上街头,身着红T恤,将委内瑞拉的街头巷尾染成一片红色海洋。2004年,面对反对派提出的“总统召回”公投,近60%的选民选择支持查韦斯,保留他的职位。2009年,通过另一次宪法修正案的公投,民众再次赋予了他连任总统的权力。综上所述,查韦斯并非孤行独断的“独裁者”,而是在民众的崇拜中,被推上了神坛。当政治领袖的权力以道德的光环环绕,其感召力便无往不利。

马杜罗缺乏查韦斯那般的人格魅力,因此,他更倾向于采取强硬手段。自查韦斯逝世以来,2015年,反对党在议会选举中取得了胜利,委内瑞拉似乎迎来了变革的契机,许多人预期这个国家将摆脱查韦斯主义的束缚。然而,马杜罗利用最高法院剥夺了新议会的权力,并组建了一个顺从的议会。2016年,反对派发起了针对总统的召回公投,但这次,马杜罗掌控的选举委员会却中止了公投。到了2019年初,反对党领袖瓜伊多宣布成立新政府,却未能获得军队的支持。核心的反对派领导人要么被捕,要么被迫流亡境外。

为何马杜罗能够如此轻松地独揽大权?这并非仅因其政治手腕娴熟,还得益于查韦斯为全面掌权预先打下的基础。有人将马杜罗视为独裁者,将查韦斯奉为民主英雄,但这实际上是对历史的一种误解。当马杜罗运用最高法院削弱新议会的立法职能时,其成功之处在于查韦斯对司法体系的早期控制。马杜罗在面对新议会临时组建的“制宪议会”时,不过是模仿了查韦斯1999年的举措。面对经济危机如此严重,军队为何仍未倒戈?原因在于查韦斯在军队中布下了众多亲信。马杜罗与查韦斯之间并无本质上的分歧,他们一个是种树者,另一个是享受荫凉者。

令人称奇的是,众多国际观察者预判经济危机将导致马杜罗政府倒台,然而他却巧妙地将经济困境转化为政治优势。这是为何?因为在极端物资匮乏、政府掌控稀缺资源供应的情况下,资源的分配变成了政府用来操纵民众的工具。自2016年起,马杜罗政府每月向困境家庭发放一篮子救济食品,尽管援助微不足道,但对于众多家庭而言,这却是唯一的生命线。为了保住这唯一的援助,大量民众变得更加顺从,甚至满怀感激。有报道指出,一位逃离委内瑞拉的医生回忆说,政府明确要求,不投票支持政府的医生不得为其提供医疗服务。

海妖塞壬的歌声

委内瑞拉的发展历程究竟如何?虽然这一过程始于查韦斯时期,但问题是否归咎于他个人的贪污?事实并非如此。查韦斯生活朴素,工作勤奋,直至生命的终结,他始终保持着清廉。他对基层民众怀有深厚感情,基层民众亦对他充满敬爱。若您当时身处委内瑞拉,通过电视屏幕,您会看到他频繁出入工厂和农田,与普通民众亲如一家,与他们同歌共舞。当他表达“见到挨饿的儿童,我会流泪”时,他的真诚不容置疑。

委内瑞拉的现状,并非源于“恶人”的贪婪与腐败,而是源于“善者”的道德热情。当正义感变得不容置疑,平等成为至高无上的信仰,恶的门槛亦能被善意的双手推开。在历史长河中,无数通向悲剧的道路,均由坚定不移的道德热情铺就,而恶往往只是意外之果,而非初衷。令人遗憾的是,一旦恶的种子播下,便会形成愈演愈烈的漩涡,因为恶往往需要更多的恶来掩饰。因此,我们目睹委内瑞拉人民仿佛陷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噩梦,持续下沉。更令人痛心的是,这种道德热情的根深蒂固。时至今日,许多家徒四壁的委内瑞拉人,家中仍悬挂着查韦斯的画像,在马杜罗组织的集会上,仍有无数人为其高声欢呼。拉美民调显示,几乎所有拉美国家的多数民众都认为,自己的国家“社会主义程度还不够”,全球众多年轻人也在迅速转向左翼,似乎“21世纪的社会主义”正方兴未艾。

这不禁让我联想到那则广为人知的希腊神话。在那段传说中,海妖塞壬的歌声犹如天籁之音,美妙得令人陶醉,所有途经的船员无不为之倾倒,在歌声的诱惑下触礁沉没。正是因此,当奥德修斯航行至那片海域时,他明智地让人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束缚,确保航线不偏不倚,方才得以平安渡过。从某种角度来看,委内瑞拉的故事恰似一部现世的希腊悲剧。塞壬的歌声太过诱人,人类屡次为其所惑,以至于触礁沉没,而每一艘沉没的船只,都如同对人类理性傲慢的深刻讽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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