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布日期:2025-11-24 04:45 点击次数:81
大将军偷养外室20年,晚年回家补偿发妻,才知五十的她早就请旨和离。完结
第1章
成婚第三十年,我才发现沈砚在外面还有一个家。
原来他长年驻守边疆、迟迟不卸甲归乡,是因为早就和另一个女人有了儿孙满堂的生活。
就连我亲生的儿女,也早就知道这一切,却和沈砚一起瞒了我大半辈子。
知道真相那天,我直接进了宫,递了和离的折子。
圣旨刚拿到手,五十岁的沈砚就快马加鞭赶回了府。
「谢南枝,你都这把岁数了,闹什么和离?不怕人笑话?」
他两鬓斑白,眉头紧锁,把我写好的折子重重摔在地上。
我坐在椅子上,手里还织着给孙子的虎头鞋,头也没抬:「不怕。」
也许是我语气太淡,他反而放软了声音。
「要是因为我今年寿辰没回来,你心里不痛快,我跟你赔不是。你也知道,边疆军务重,我实在走不开。」
他耐着性子解释,始终觉得我这个年老色衰的妻子闹和离,不过是因为他久不归家。
他确实很少回来。
成婚三十年,这是他第十次踏进将军府。
我放下手里的虎头鞋,抬眼看他:「你真是因为戍守边疆才回不来的吗?」
沈砚顿了一下。
「你怀疑我什么?谢南枝,你在家享清福,半截身子都入土了,别胡思乱想。」
我心里冷笑。不过问了一句,他就慌了。
到底是心虚。毕竟当年,我和他还是先帝亲赐的“金玉良缘”。
三十年前,先帝赐婚谢沈两家。
我和沈砚感情不算多深,但也算相敬如宾。
他曾一身戎装,对我立誓:
「南枝,谢家是世家望族,你嫁我,我绝不负你。」
可上个月——
十一月初七,他五十岁生辰那天。
我仗着身子还硬朗,特意赶去边疆,想给他一个惊喜。
却在那座边陲小院的门外,看见他正温柔地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,一口一口喂他吃果子。
夕阳把他的盔甲镀成金色,孩子咿咿呀呀去抓上面的流苏。
「爷爷,爷爷!」
圆桌边围坐着九个年轻男女,年纪与我儿子相仿。
「爹,快来吃饭,我们和母亲一起给您庆生!」
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端着菜从屋里走出来,沈砚立刻上前接过。
两人对视的那一眼,里面的情意刺得我眼睛发疼。
那一刻我才明白,他所谓的“戍守边疆”,不过是在这里与别人儿孙绕膝。
他们一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,让我这三十年在北京城的苦守,彻底成了笑话。
当天夜里,我就坐上回京的马车。
决定用和离,给自己一个解脱,也给大家留一点体面。
可如今,沈砚却截下了我的和离折子,不让我面圣。
他见我始终沉默,以为我还在委屈。
叹了口气,他像是做出什么牺牲似的,在床沿坐下。
「罢了,今晚我歇在你屋里。南枝,别怄气了。」
若是年轻时的我,一定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可现在,我只淡淡扫了他一眼:「不必了,都一把老骨头了。」
其实这年纪,我也知道他做不了什么。
只是单纯不想他躺在我身边。
沈砚见我不识抬举,脸上浮起不耐。
「下个月我就班师回朝,以后都住在将军府,再也不和你分开了,这下你总该高兴了吧?」
说完,他揉了揉有旧伤的手腕,转身大步离开。
我看着他依旧挺拔的背影,仿佛看到年轻时的他。
他手腕因常年握剑落下旧疾,一旦连夜骑马,就会复发。
从前每见他这样,我都心疼得不行,亲手调制药膏给他敷上。
但这一次,我起身把曾经为他备下的所有药膏,全扔进了院里的枯井。
从今天起,我要把这婚姻里所有的委屈,一样一样丢掉。
包括他,沈砚。
第2章
那一夜,明月高悬。
我收拾了一整晚,才把和沈砚有关的东西全部清了出来。
年过半百又怎样?我不想直到死,还和一个骗了我半辈子的男人绑在一起。
屋子里堆满了零零碎碎的旧物,我看了一圈,决定能烧的烧,不能烧的沉井。
全部收拾完,天已经亮了。
刚想歇会儿,儿子沈逸尘就匆匆走了进来。
「母亲。」
我有些意外,这个时辰,他本该在国子监上课的。
他大步走到我面前。
「母亲,您年纪大了,何必因为父亲在边疆养了个外室,就闹到要和离的地步?」
我心头一哽,直视他的眼睛:「你怎么会知道?」
沈逸尘眼神闪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冷静,那神态像极了他父亲年轻的时候。
「慕姨一个孤女,和父亲在边疆做了三十年神仙眷侣,边疆将士人人称颂,我怎么会不知道?」
「瞒着您,也是为您好。」
慕姨?
叫得真亲。
我忽然觉得有些讽刺。
这个小时候体弱多病、整夜哭闹,被我亲手抱在怀里哄大的儿子,竟然站在别人那边。
大概在他们父子眼里,男人在外面有女人,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。
我这个老妇人,不该、也不能为此闹出这么大动静。
我没有反驳。
只是忽然有些后悔生下他。
沈逸尘以为我被劝动了,松了口气。
「母亲,家和万事兴。慕姨不会动摇您在将军府的地位,您就别计较了。」
「父亲今天难得在家,您去给他做顿午饭吧,他从前最爱吃您做的菜。」
我气笑了:「我都这岁数了,你还让我下厨?怎么不叫你媳妇做?」
沈逸尘皱起眉,不太赞同。
「她带孩子回娘家探亲了。再说她是慕府嫡女,十指不沾阳春水,我哪能让她下厨?」
他的话让我心更凉。我没再接话,转身回房补觉。
晌午时分。
沈逸尘见我一直没出院子,只好吩咐下人准备了一桌山珍海味。
一家三口,难得坐在一起吃饭。
从前每次沈砚在,我都等他先动筷子才吃。
可今天,我视他如无物,自己先吃起来。
沈砚看我这样,没生气,反而斟酌着开口:
「南枝,这次我班师回朝,会从边疆带个人回来。」
我低头默默夹菜,沈砚打量着我,继续说:
「这些年我们分居两地,我身边不能没个女人。你陪不了我,我只能在边疆安个家。」
他话里话外,竟有点怪我的意思。
我淡淡「嗯」了一声,不想再接话。
他忘了,他本可以上交北疆军的虎符,早日归家。
他忘了,我原本也是能驰骋沙场的女子,是为了他,才洗手作羹汤。
沈砚大概没料到,他坦白这件瞒了我几十年的事,我竟如此平静。
他神色有些不自在,但话已出口,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:
「世上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?我这些年从没带人进府。阿秋年纪也大了,边疆苦寒,我想接她进府养老……」
我实在听不下去,放下了筷子。
气氛正僵,儿子沈逸尘接过话:
「父亲班师回朝和纳新人,是双喜临门的好事。」
「这些年来,将军府冷清得像闹鬼似的,儿子巴不得府里越热闹越好。」
听着我拼了半条命生下的孩子说出这种话,我彻底失望。
真是蠢钝如猪。
他是太自信他的嫡子身份能世袭将军府的爵位?
还是天真到以为,他能和异母的兄弟和睦相处?
沈砚却赞许地看向他,眼里闪着浑浊的光:
「知我者,莫若子。」
第3章
沈逸尘像是受到鼓励,开始细数那外室的好处。
「慕姨和父亲同甘共苦,任劳任怨伺候父亲这么多年,这样的贤妻良母,简直是世间楷模……」
她苦?我不苦?
我出身高门,嫁入沈家,苦守这形同丧偶的婚姻三十年。
我付出所有,没得到丈夫的心,也没得到他的体谅和善待。
就连亲手养大的儿子,也像他父亲一样,对我薄情寡义。
我看着沈逸尘,看着这个我含辛茹苦带大的孩子。
「既然你觉得她千好万好,不如你认她做母亲?」
沈逸尘脸色一僵:「母亲,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」
沈砚表情也尴尬起来。
「阿秋从没在意过将军府主母的身份,你何必对儿子说这种气话。」
沈逸尘神色稍缓。
「是啊母亲,慕姨不会动摇您的地位,我的母亲永远只有您一个。」
我慢慢喝着杯里的枸杞茶,只觉得他们父子俩一唱一和,一次比一次可笑。
「这是沈家将军府,你们决定就好。」
我不想再为这种烂事费心,准备结束这场对话。
这时,沈砚的属下匆匆进来,在他耳边低语。
我隐约听到「慕夫人」几个字。
沈砚脸色微变,带着歉意看我:
「我有紧急军务,得立刻回边疆,这顿饭不吃了。」
我没挽留,反而是沈逸尘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舍。
他低声开口:
“父亲,我们已经好几年没一起吃团圆饭了,要不您吃完再走吧。”
沈砚犹豫了一下,伸手拍了拍沈逸尘的肩膀,语气里带着点愧疚:
“等为父下月回来,以后就可以日日吃团圆饭了。”
我站在一旁,默默看着他们父子俩,垂下了眼。
以后?
沈砚,你的以后,不会有我了。
沈砚走后,我也没和沈逸尘多聊,转身回了桂苑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一点点清空着自己的东西。
年纪大了,总爱回忆从前。
我想起成婚第一年,沈砚送了我一匹小马驹。
我亲手给它洗澡、梳毛、喂草料。
后来它老了,走不动了。沈砚在边疆陪着另一个女人的时候,我亲手把它埋进了黄土。
我又翻出沈砚从前写给我的家书。
纸张已经泛黄,边角都磨得发软,但我一直收得好好的。
他的字迹遒劲有力,一笔一划都像刻在纸上。
——「吾妻谢南枝,离京一年,甚是想念……」
——「边疆一望无垠的风沙,让我很想京城,无时无刻不想在你身边。」
——「一切安好,勿念。」
曾经支撑我独自守着这座空荡将军府的一字一句,现在看起来格外刺眼。
我把家书一张一张丢进火炉,看着火苗一点点吞没那些字迹。
又叫下人搬出一箱又一箱东西,让他们拿去卖掉。
没人敢说什么,那些都是我用自己的嫁妆买的。
直到除夕那天,我才听说沈砚回京的消息。
他一进城就进了宫,用多年战功换了一道旨意——求娶慕绾秋为平妻。
接着,他买下将军府旁边的宅子,让慕绾秋住了进去。
扫雪的下人低声议论:
“听说将军用了夫人的嫁妆钱,给那位买宅子,就在竹苑隔壁。”
“为了方便见面,还特意打通了那面墙,两个府邸合成一个。”
要是以前的我听见这些话,心里一定酸得发疼。
可现在,人都老了,还计较什么呢?
至于嫁妆钱,这些年整个将军府都是靠我的嫁妆撑着,现在介意也晚了。
我装作没听见,径直往府门口走,迎面撞上沈砚。
他愣了一下,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来:
“给你的,桂花糕。”
我示意嬷嬷接过,转头问他:
“怎么不让慕绾秋直接住进将军府?”
提到她,沈砚眉梢的皱纹都舒展开来,语气温柔:
“阿秋和你不一样,她在军营女扮男装十年,是马背上长大的,不习惯和内宅妇人打交道。”
“我让她住隔壁,她自在,也不碍你的眼。”
不碍我的眼?我在心里冷笑。
沈砚大概以为我还在闹脾气,皱着眉握了握我的手。
他深深叹了口气:
“南枝,我们老夫老妻了,往后我不会让你独守空房的。”
“以后初一和十五我来你这儿,其他时间,我得陪阿秋。”
“这些年你习惯了身边没我,但阿秋不习惯,你是当家主母,多体谅体谅。”
他那副故作深情的样子,让我心口一闷。
老男人哪来的脸?
用我的钱养别人,还给她们买宅子,反过来要我体谅?
“你开心就好。”
反正我已经决定要走,懒得和他多说。
正午的冬阳照得人发暖。
我上了马车,直奔皇宫。
我要去见皇帝夜君倾,请一道旨,斩断我和沈砚这段孽缘。
没嫁进沈家之前,我和夜君倾也算青梅竹马。
那时他还是九皇子,常在各世家走动,有时还会翻谢家的墙,偷偷给我送糕点。
后来我嫁了人,渐渐就没了联系。
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……
金鸾殿上,我看见了坐在九霄宝座上的明黄身影。
夜君倾也快五十了,批奏折的样子还和年轻时一样专注。
我跪下行礼:
“老妇谢南枝,叩见陛下。”
听到“谢南枝”三个字,他愣了一下。
放下奏折,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:
“南枝,三十年没见,你比朕想象中年轻。”
我有点意外,连忙俯身:
“谢陛下夸奖。”
他赐了座,目光复杂地看着我:
“沈将军带着外室和子孙三代,一共五十八口人回京,用军功换娶平妻的旨意,朕知道委屈你了……”
我摇摇头,把手里的折子递上去:
“陛下,我不是为这事来的。”
夜君倾一怔:
“朕听说你之前上过和离折子,被沈将军拦下了,这次还是为和离?”
我一字一句说:
“不是和离,是休夫。”
他长长叹了口气:
“你这把年纪休夫,以后怎么办?要不……进宫做朕的贵妃?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我是想离开沈砚,但也没必要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。
沈砚睡一个女人我都嫌脏,夜君倾后宫佳丽三千……
我不能直接拒绝,只好婉转地说:
“陛下,老妇一把年纪了,入您后宫,实在不成体统……”
他抬眼看了看我,看出我的不情愿。
叹了口气:
“只是想让你陪朕在宫里钓钓鱼、说说话罢了,你不愿意就算了。”
好在夜君倾没强求,爽快地给了休夫圣旨,让我走了。
走出宫门那一刻,我浑身轻松,连老骨头都觉得轻了几分。
那天是除夕,因为慕绾秋刚进府,沈砚把团圆宴设在了她的院子。
孩子们都去了,我推说身体不舒服,没去。
眼不见为净,也省得心烦。
隔壁的烟花爆竹声、孩子的笑闹声,响了半夜。
我在桂苑,一夜没合眼。
第二天,沈砚来了。
五十岁的他容颜已老,但眉眼还是记忆中那样冷峻。
“将军来我这儿做什么?”
他咳嗽一声,有点不好意思:
“今天初一。”
我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——他是来履行初一十五陪我的承诺。
可我谢南枝孤身过了大半辈子,哪还稀罕他施舍的陪伴?
我拉开抽屉,正要拿出皇帝给的休夫圣旨。
沈砚的话让我停住了动作:
“明天初二,女儿回门省亲,你好好准备一下。”
女儿沈丽华去年嫁入东宫,做了太子妃。
初二回娘家,是件大事。
沈砚走到我身边,顿了顿,伸手搂住我的腰。
我身子一僵,下意识推开他:
“今天我来月事,将军去找慕氏吧。”
这话是骗他的,我三年前就绝经了。
可他根本没放在心上。
“还能来月事是好事,以后我们再要个孩子……”
他絮絮叨叨说着给哪个孙子做了小木剑,给哪个孙女刻了小木马。
说等我再给他生个儿子,他一定亲手做摇床,每天陪着孩子赏花养鱼,安享晚年。
我听着他的憧憬,只觉得讽刺。
孙子都抱上了,还想让我生儿子?真是厚颜无耻。
一整天,我都推说身子不舒服,没给他好脸色。
他一个人待着没趣,讪讪地走了。
我没管他去了哪儿,继续收拾行李,把剩下的嫁妆和家底清点清楚。
正月初二,归宁日。
沈丽华穿着一身华服回了将军府。
一年没见,她一见面就指责我:
“母亲,好端端的你闹什么和离?你要是离开将军府,别人只会笑我被扫地出门的娘!”
“我要是丢了嫡女身份,以后怎么做皇后?”
她一句接一句地埋怨,我的心一寸寸凉下去。
我拼了半条命才生下这个女儿。
她小时候体弱,我天天亲自下厨,给她炖鱼汤、熬燕窝。
怕她在闺阁里闷,我在后院悄悄凿了个暗门,对她溜出去的事睁只眼闭只眼。
我教她拉弓、舞剑,告诉她:
“要是哪天你遇到危险,琴棋书画救不了你,只有刀枪在手,才能自保。”
小时候的沈丽华挥着小胳膊,信誓旦旦地说:
“娘亲!等阿华长大了,天天保护您!”
那个甜甜喊娘亲的小女孩早就没了,只剩下眼前这个冷漠的太子妃。
我压下心里的失望,平静地说:
“我为你们兄妹蹉跎了大半辈子,现在还要被你指着鼻子骂吗?”
沈丽华脸色一僵:
“太子的心不在我这儿,要是没有将军嫡女的身份,他不会立我为后的。母亲,你得多为我考虑。”
我心里苦笑。
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,可我这一件,长大就漏风了。
当初我劝她别嫁进宫,别卷入宫斗。
可她偏要嫁,还主动对太子示好。
我尊重她的选择,只希望她幸福。
现在,我希望她也尊重我的选择。
“阿华,我为你考虑了二十年,现在,该为我自己考虑了。”
休夫那天,我把嫁妆全带走了
顺便,烧掉了困住我三十年的院子
沈丽华嘴角一撇,眼圈倏地红了。
“怪不得爹这些年宁愿在边疆陪着慕姨,也不肯回家……要是她是我娘就好了!”
她攥着帕子抹了抹眼角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我站在廊下,望着她那越来越远的背影,看了很久。
大概是这些年失望攒得太多,心里竟一点波澜也没有。
没关系,阿华。
很快,你娘就会是她了。
沈丽华一走,我又拿起那只没做完的虎头鞋,一针一针地缝。
桂苑空得厉害,冬天的风从窗缝里钻进来,吹得人手脚冰凉。
炭盆烧得再旺,这屋里也暖不起来。
她这次回娘家,阵仗大,走得也急,连顿饭都没留下吃。
沈砚知道后,冲我发了火,怪我沒亲自下厨。
“你都这岁数了,跟我闹也就算了,女儿难得回来,你非要弄得大家不痛快?”
我听着,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。
“以后不会了。”
我和他们,早就没有“以后”了。
许是我语气太淡,沈砚一时噎住。
他环顾四周,眉头皱了起来:
“这屋里怎么空了这么多?一点活气都没有。”
我把针扎进鞋面,低头咬断线头:
“扔了些没用的,摆了三十年,看腻了。”
就像看你,我也看腻了。
沈砚语气不耐:
“省着点花,福气财气都得留给子孙。”
我看着他眼里的烦躁,轻轻一笑:
“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,不是吗?”
他身子一僵,像是听懂了什么,脸色变了变。
“胡说什么?明天我带你去东街看棺材,将来我们合葬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:
“不过……是三人合棺,阿秋也得跟我们一起。”
我手一顿,抬起头:
“定二人的。”
他以为我是不愿让慕绾秋进棺,语气激动:
“阿秋在边疆陪了我这么多年,还生了那么多孩子,你就不能成全她这个心愿?”
若在从前,我大概会气得发抖。
可现在,心早就死了。
“要么二人,要么各埋各的。”
我没再多说,转身送客。
“冥顽不灵!”
他甩袖而去。
那晚,桂苑来了个不速之客。
慕绾秋不请自来,笑着坐下。
她举止还算端庄,可眼角的皱纹藏不住,手也糙得厉害。
她比我大,可看起来比我老得多。
想想也是,边疆风吹日晒,又不停地生孩子,怎么可能不老。
她开门见山:
“这三十年,你和阿砚聚少离多,感情早就淡了。可我不一样,我们像寻常夫妻一样过日子,军中人都叫我一声夫人。”
“你大概不知道,三十多年前,我和阿砚就情投意合,是沈家不肯让他娶我。”
“后来,是我劝他,他才答应娶你。”
我低头抿了口参茶,抬眼瞧她:
“所以你熬了大半辈子,从小三熬成老三,千里迢迢跑来,就为了跟我说这些?”
她笑容一僵,脸上的皱纹都绷紧了。
半晌,才又开口:
“阿砚一直遗憾没能娶我进门,所以才让儿子娶了我侄女慕诗雨,算是了一桩心事。”
“谢南枝,将军夫人这位子,是我让给你的;你儿子的婚事,也是我牵的线。”
“我只想在死后,以沈慕氏的身份和他合葬,这你都不能答应吗?”
我怔住了。
怪不得这些年,不管我怎么对慕诗雨好,她都对我冷冷淡淡。
原来,她是慕绾秋的侄女。
我看着慕绾秋眼中那点得意,心里一片平静。
“为了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,你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要了,三十年不回慕家。”
“慕绾秋,值得吗?”
她还在笑,可手已经攥紧了袖口。
她答不上来。
我看着她苍老的样子,忽然有点可怜她。
她和沈砚同岁,却已老态龙钟,眼珠都泛着灰白。
我叹了口气,收回目光:
“我不要的婚姻,不要的棺材,你想要,就拿去吧。”
她脸一下子涨红了。
“我不需要你施舍,这些本来就是我该得的。”
她猛地起身,几乎是落荒而逃。
慕绾秋一走,我就叫来嬷嬷,吩咐她去真州买回我娘家的老宅。
再雇几个人打扫干净,往后余生,我要在那儿清净度日。
从青丝到白发,我在这将军府操劳了半辈子。
现在,该为自己活了。
沈砚带着慕绾秋去了东街看棺材。
他们不在,我正好去库房清点家产。
寒风从窗缝灌进来,我坐在椅上,一页一页翻着账本。
我要把我当年的嫁妆,一分不差地带走。
别的,我一概不要。
儿子女儿都已成家,沈砚也有了新生活。
他们大概从没想过——
这三十年来,将军府上上下下的开销,都是用我的嫁妆填的。
当年沈家不肯让沈砚娶慕绾秋,就是因为家底早空了,得靠我这份嫁妆来补窟窿。
如今我要走,带走自己的钱,天经地义。
管家看着我一箱一箱地搬嫁妆,急得团团转,想拦又不敢上前。
“老夫人,您都搬走了,将军府怎么办啊?”
我冷冷看他:
“去找你们的新主母,让她养家。”
他还在劝:
“一日夫妻百日恩,您真不管老爷了?”
我笑了。
沈砚和慕绾秋的“恩”,可比我和他多多了。
我把那卷御赐的“休书”甩给他。
“我养了这一大家子三十年,现在还要我养慕绾秋那一家?做梦!”
“回去告诉沈砚,皇上准我休夫——我不要他了。”
说完,我转身就走。
回到桂苑,我环视这住了三十年的屋子,让嬷嬷收拾我的东西。
人都说老了得有个伴。
可我现在只想回家,回真州,回我从小长大的地方。
半生飘摇,最后能让我安心的,还是故乡。
东西收拾妥当后,我拎起一桶油,绕着院子浇了一圈。
然后,扔进一支火折子。
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转眼烧成一片火海,映红了将军府的半边天。
嬷嬷愣了一下,却没拦我。
在熊熊火光中,我转身离开。
既然要走,就干干净净。
连墙角的蜘蛛网,都不留。
尘归尘,土归土。
从今往后,这桂苑不会再有任何我存在过的痕迹。
沈家的一切,都与我无关。
黑烟滚滚,火光混着灰尘,在夜色里明明灭灭。
而我,终于走出了这座困住我三十年的牢笼。
东街,棺材铺里。
沈砚还在和老板争执三人合棺的样式,慕绾秋却一直摸着那口双人棺,舍不得放手。
他心里莫名烦躁。
谢南枝就算不愿意,一把年纪还能闹到哪去?这个家,终究是他做主。
可慕绾秋竟也不懂他。
“新正月看棺材不吉利,回去。”
他没等她,径直上了马车。
刚到府门口,就见管家连滚带爬地冲出来。
“老爷、老爷!桂苑着火了!”
沈砚一惊,跳下马车:
“夫人呢?”
管家颤巍巍递来一道圣旨,面如死灰:
“夫人把库房的银钱全带走了,只留下这个……她、她出城了——”
“啪”的一声,沈砚手里的暖炉掉在地上。
他展开圣旨,那“休夫”两个字,刺得他眼前发黑。
“不可能!”
可左下角那方玉玺红印,清清楚楚。
那个女人,从要和离,变成了……休夫?
管家还在旁边念叨:
“火是扑灭了,可桂苑全烧没了……库房也没钱修,这往后可怎么过啊……”
沈砚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。
慕绾秋这时站了出来,镇定地吩咐:
“我和老爷从边疆带了些银子回来,你先拿去修缮,稳住人心。”
管家见沈砚迟迟不语,只好听她的,匆匆去了。
而此刻,我坐在南下的马车上,悠悠望着窗外。
路还长,但每一步,都是回家的方向。
《四十五岁和离后,我才开始真正活着》
那里有她早就备好的宅院,连养老的日子都规划得清清楚楚。
十五岁嫁进沈家那天起,她就被这座京城困住了。
起初沈砚还没出征,两人常在院子里比划招式。他是武将出身,就喜欢会点拳脚的人。
沈母待她温和,不像别的贵妇端着架子。后来她才明白——将军府缺钱。
沈父战死沙场,沈砚的几个兄长也都没回来,只剩一屋子妇孺和年少的沈砚。家底早就空了。
她的嫁妆,解了这家人的燃眉之急。
马车在半路停下,车夫给马喂草料。
谢南枝站在路边,盯着那丛狗尾巴草出神。王嬷嬷打趣:“在府里整天闷着,出来连野草都稀罕?”
她抬头笑了笑。
何止野草?连吹过田埂的风,她都觉得新鲜。
心里一动,她突然抢过护卫的马,利落地翻身而上。王嬷嬷吓得眼皮直跳:“主子!这年纪让人瞧见……”
“别管。”
她都在四十五岁和沈砚和离了,还有什么好在乎的?
王嬷嬷愣在原地,看着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扬鞭策马,身影越来越远。
京城人人都夸谢南枝是完美主母,勤俭持家,规矩周到。
直到今天,随从们才见识到她骨子里的肆意。
真州城门口,百姓对着马背上的老太太指指点点。
“哪家的老夫人?瞧着气派,给她当面首都值。”
话音未落,一个白衣男子捧着粉茉莉拦在马前。
“昨日算卦,说今天会在西街遇见共白头之人。”
见到您,才知什么叫命中注定。
谢南枝怔住。王嬷嬷厉声喝道:“哪来的登徒子!送官!”
那人脸色一白,溜得飞快。
她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。
这世道怎么了?连她这种老太婆都能撞上桃花。
皇帝念旧情想接她入宫尚能理解,可这路上随便都能被人递花?
她摇摇头,回到马车里戴上叆叇看书。
如今这年头,读书最金贵。竹纸从二十文涨到一百文,还供不应求。
车队快到真州时,沈府的人追了上来。
“老夫人,老将军的信……”
不用看都知道,定是斥责她烧宅不告而别。
她让王嬷嬷收下信,冷脸赶人:“甩开他们。”
真州的宅子门口,管家早带着下人候着。
“主子,有人送了份大礼来。”
第4章
雪花压在桃花院的枝头,簌簌落在地上。
谢南枝打开那个巴掌大的木盒,愣了一瞬。
“谁送的?”
盒里整整齐齐码着铺子的契书,红官印盖得端正——皇商身份。
王嬷嬷犹豫:“收吗?”
她摸不透皇帝的心思,但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。
“收下。”
随从们交换着眼神。
谢南枝忽然问:“沈砚那封信呢?”
王嬷嬷抿嘴:“除了信,老将军后来还传了话……”
她本不想说。
“无妨。”
“老将军说,您若三日不回,他就把慕绾秋扶正。”
新来的紫衣丫鬟机灵,凑上前献策:“主子要不要教训慕氏?奴婢认识几个青楼姑娘,保管叫老将军迷了心窍,也让那慕氏尝尝守活寡的滋味。”
谢南枝抿了口枸杞茶,失笑:“慕氏罪不至此。”
同是女人,何苦为难比她还年迈的老太太。
她平静地展开信纸,熟悉的笔迹刺眼——
「现在回来,既往不咎。」
她嘴角一扯,信纸扔进火炉。
火花窜起,黑烟模糊了她淡漠的侧脸。
和离了,日子照样过。
真州的铺子没人敢为难,她经营沈家多年,人脉遍布,几十间店铺打理得游刃有余。
小丫鬟们围着她夸:“主子眼光毒,生意做得风生水起,还肯指点别家,真厉害。”
谢南枝笑着摇头:“你们嘴真甜,不像我……”
话戛然而止。
丫鬟们都晓得她在说谁。
那家人靠她养着,却嫌她满身铜臭,说她不如慕绾秋善解人意。
她摆摆手:“今日巡铺就到这儿。”
转身要走,一个小厮急匆匆追来:“老夫人!老将军的信,吩咐必须看着您读完。”
谢南枝脸上的笑意淡去。
她盯着那人,直到对方低下头。
“罢了。”
她拆开信——
「你个老太婆,离了我谁要你。」
指节发白,她把揉皱的纸一点点抚平,走到账台前取笔。
憋了满腹的话,却不知从何骂起。
紫衣丫鬟接过笔:“主子,我来。”
第5章
笔尖唰唰划过纸面——
「你头发白得像你爹坟头的蛆,那玩意细如针,硬起来短似拇指……哪来的自信?」
谢南枝和随从们伸头看去,一片寂静。
信交还给面如土色的仆人,她悠悠走回桃花院。
沈砚那封信里透着怒气。他自尊心强,最恨被人拂面子,何况这次闹到御前。
可她不明白——她走了,不正合他意?
正好娶慕绾秋,过两年光明正大合葬。
想到这儿,她眼底泛起怅惘。
子女不孝,丈夫不喜。将来她死了,谁送终?
不知不觉说出了口。
王嬷嬷轻声说:“可以让陛下安排。”
谢南枝不置可否,只道:“明日去给我母亲扫墓吧。”
身后事还早,她身子硬朗,不像那两位急着找归宿。
院子按三十年前的样式改建,想找回点家的感觉。
可这一夜,她翻来覆去。
梦里尽是破碎的过往——
小时候和夜君倾嬉笑打闹;
十五岁初嫁,红帐翻滚;
三十岁站在城头,望着沈砚骑马远去;
最后定格在沈砚和慕绾秋一家和睦的画面,他看那女人的眼神温柔得刺眼。
谢南枝猛然惊醒。
揉着眉心决定:先搬出桃花院,再把这里重新修整。
但在此之前,得先去见母亲。
一月寒冬,积雪未化。
真州西郊的百年桃树下,立着一座大坟。碑上刻着:谢夫人之墓。
谢南枝缓缓跪下来,拨了拨香炉里的香,摆整齐。
她望着墓碑,嘴角弯了弯。
“母亲,我和沈砚分开了。”
《三十年后,我休了将军》
风一吹,花枝乱颤,雪沫子扑簌簌往下掉,空气里全是冷的味道,一点桃花香都闻不着。
谢南枝离婚后回真州老宅,说到底,是因为她娘。
她小时候跟母亲回过两次娘家。五岁那年,母亲一进门就扑在棺材上,肩膀抖得厉害,眼泪却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谢南枝那时连棺材里躺的是外公还是外婆都分不清,只会咬手指头愣愣地看。
十岁那年,她又跟母亲回去。母亲摸着她的头,眼眶红红的:
「你爹在外面有人了,我咽不下这口气……你跟娘回外祖家,好不好?娘只有你了。」
从那时起,谢南枝就记住了:娘家是女人的退路,是受了委屈能往回跑的地方。
可沈砚呢?他远在边疆,她连跟他吵架的机会都没有。
三十年过去了,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会闹的小姑娘。哪怕知道他养了外室,她也只是沉默。
爱过,恨过,如今都像这冬天的桃花香,风一吹,就散了。
谢南枝摸不透沈砚的心思。
一个三十年只回家十趟的男人,她早就懒得猜。
在真州这一个月,她过得如鱼得水。白天打理铺子,晚上去梨园听戏,日子从没这么轻快过。
奇怪的是,沈砚没因为那封信骂她,也没动静,像是单方面跟她冷战。
直到京城好友来信,她才知道——沈砚进宫好几趟,求皇上下一道抓她的圣旨,说她卷走了将军府的家产。
皇上没答应,还当众把他训了一顿。
骂得多难听,外头没人传,但谢南枝能想象。
同一天,铺子里的管事也来报喜:
「上月赚了三万二千七百两,比往年翻了一倍!」
她看着账本,嘴角忍不住扬起来,大手一挥:
「这个月每人多发一个月工钱。」
另一边,沈砚被皇上骂完,憋着一肚子火回府。
他烦躁地问下人:「老夫人还没回来?」
下人哆哆嗦嗦地摇头。
这一摇头,又让他想起那封休书和骂他的信——像一巴掌甩在他脸上,火辣辣的。
可转念一想:她还会骂他,说明没彻底不理他。
他居然松了口气。
没走两步,管家一脸凝重地迎上来:
「将军,桂苑修葺的工钱……付不起了。」
沈砚一愣:「就那么个小院子,能花多少钱?将军府连这点钱都拿不出?」
将军府什么时候这么穷了?
他又想起皇上骂他「吃软饭」,文武百官那鄙夷的眼神。
他在边疆什么难听话没听过?可那天,他竟破天荒地解释:
「我在边疆三十年,用的都是自己的俸禄。」
话一出口,几个文官就阴阳怪气地接话:
「差点忘了,老将军在边疆还安了一个家啊。」
「一人的俸禄养两个家,是挺难。」
沈砚气得牙痒,却只能忍着。
下朝后,他对好友抱怨:
「要不是谢南枝,我三十年前就娶了阿秋……如今倒成了怨偶,该是我休了她才对。」
好友皱眉看他,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没忍住:
「你还有没有良心?她替你守了沈家三十年,拉扯大两个孩子,年轻时付出多少,你心里没数?」
沈砚愣住,没接话。
他转头望向桂苑的方向,那些关于谢南枝的回忆,像走马灯一样闪过——
她怀孕那年,他离家从军,从小兵做起。她挺着大肚子,一边打点关系给他塞银子,一边写信说:「我和孩子等你回家。」
从不抱怨。
可现在他回来了,她却走了,还留下一封休夫书。
沈砚展开那张纸,字迹刺眼。
他猛地起身,想找剑劈了它——
却怎么都找不到那把他最爱的莫邪剑。
沈砚皱紧眉头,突然想起:那剑是谢南枝送他的。
该不会像桂苑里那些摆设一样,被她卖了吧?
他心里一沉,像掉进黑漆漆的井底。
他不死心,在屋里翻了一个下午,什么都没找到。
心空了一块,堵得慌。
「非找到不可。」他咬牙,叫来管家:
「我那把莫邪剑,是不是被老夫人带走了?」
管家摇头:「老夫人走时,竹院的东西一件没拿。」
沈砚一愣:「那应该还在院里。」
可他找不着。
自己院里的东西,自己不知道放哪儿——传出去,又是一桩笑话。
他又去问儿子沈逸尘,儿子也摇头:
「很重要吗?爹,我帮你一起找。」
两人把竹苑翻了个底朝天,还是一无所获。
沈砚心里发闷,鬼使神差地走向空荡荡的桂苑。
大火烧过的痕迹还在,梁木焦黑,满地灰烬,走两步就蹭一裤腿灰。
他在那儿站了半天,慢慢走到枯井边,往下看。
井底好像堆着一团团东西。
他眯眼想了想,脱下外袍,拽着井绳滑下去。
拿上来一看,竟是一包一包的药膏贴。
他气笑了,狠狠摔在地上。
手腕的旧伤突然刺痛,他脸色一白,攥紧手腕,却不肯用地上的药——
仿佛面子比身体更重要。
从那以后,沈砚再没在府里提过谢南枝。
可他心里清楚:他在等她回头,哭着求他原谅。
真州这边,谢南枝正逛陶瓷铺。
管事带她去看御供黄瓷的烧制过程,她也亲手做了一个瓷瓶。
多年前在宫宴上见到这种瓷器,她很喜欢,曾对沈砚说:「我们一起做一个吧。」
他说没空。
周围的贵妇都笑她,连贤妃也打趣:
「谢南枝,沈将军的手是握剑的,不是做瓷的。」
她当时只是淡淡一笑。
现在想来,不过是她一时兴起。
他难得回家,哪有空陪她做这种小事。
如今倒好,她想做多少就做多少。
只要迈出第一步,往后都是平坦大道。
下午回宅院,她看见一个不速之客。
沈砚站在院里,憔悴得不像样。
他才五十,常年习武,身强体健,怎么会一脸蜡黄,狼狈成这样?
四目相对,像过了半辈子。
谢南枝先开口,声音平静:
「沈将军来这儿,有何贵干?」
沈砚嗓子低哑:
「南枝……你前几年给我买的那把剑,放哪儿了?」
谢南枝怔了怔:「哪一把?」
三十年,她送过他很多剑。
她曾仰慕他保家卫国的模样,盼他握着她送的剑平安归来,盼老了能一起看夕阳。
没想到,才到他五十岁,两人就走不下去了。
沈砚沉默许久,才说:
「莫邪剑。」
他眼神飘忽,不敢看她:
「你能不能……回将军府帮我找找?你写信骂我的事,我就不计较了。」
谢南枝淡淡答:
「在你竹院右厢房,第三间衣柜最上层。」
沈砚愣住,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。
他的院子一直是她在打理,那么多东西,她每一件都放在心上。
他低声道:
「谢谢。」
谢南枝淡淡的“嗯”了一声,说:“还有事吗?”
空气像被冻住了一样,沈砚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。
事情明明已经了结,他却挪不动脚。
他找了个借口:“我好多东西都找不着了,那些都是顶要紧的,你能不能回去帮我理理?”
谢南枝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明白他是想让她回京,眼底掠过一丝冷意。
“你自己找,我是你家的下人吗?”
她那冷冰冰的语气,刺得沈砚脸色一白。
他心里忍不住埋怨。
三十年的夫妻,帮他找个东西怎么了?什么下人不下人的,找点东西就成下人了?
至于这么矫情吗?
果然,她还是从前那个心高气傲的谢南枝。
见沈砚不吭声,谢南枝扯了扯嘴角:“以后别来找我了,让管家收拾屋子,再找不到,就去问他。”
这算是她对他最后一点耐心。
沈砚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,再睁开时,眼底一片暗沉。
“你要是七天内不回京,我就扶正慕绾秋!”
说完,他转身大步走了。
谢南枝听着这熟悉的话,脸上露出一丝古怪。
王嬷嬷从身后走出来,低声嘀咕:“老将军是不是糊涂了?上次也说三天内不回去就扶正慕绾秋,这都多久了,也没见动静……”
“他该不会是想让夫人回去吧?”
谢南枝声音淡淡的:“他是想我回去。”
王嬷嬷一愣:“啊?”
“老将军这是转性了?还是到了得老年痴呆的岁数?”
谢南枝轻轻笑了:“他清醒得很。他爱慕绾秋是一回事,可将军府要是有钱,他早就二话不说把她扶正了。问题是,将军府没钱啊。”
“所以他一直给我留着那个位置,迟迟不让慕绾秋做主母。”
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;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
七天后,谢南枝没等到沈砚扶正慕绾秋的消息,倒是听说他把管家权交给了她。
他们过了段和和美美的日子,沈砚常带着慕绾秋在京城各种宴会上露面。
沈逸尘和慕诗雨对慕绾秋喜欢得不得了,小孙子也黏她,一口一个“祖母”喊得亲热。
可惜好景不长。
慕绾秋常年住在边疆,根本不会管家。
再加上她眼神也不好了,连账本都看得吃力。
没几天,将军府上上下下就乱成了一团。
沈砚却每天只顾着出门和老友喝酒比武,回家就挑三拣四,嫌饭菜没以前好吃,嫌下人少了好多。
“以前一顿十个菜,现在只剩五个。以前每顿五个肉,现在只有两道荤的。”
“摆一桌子,我们都不知该抢哪一道。”
慕绾秋深吸一口气,压住想和他吵架的冲动。
她疲惫地说:“家里库房已经空了,经不起挥霍。”
沈砚一脸不快,干脆出门找老友蹭饭去了。
他走后,慕绾秋沉默了一会儿,勉强扯出点笑:“大家继续吃吧。”
慕诗雨舀了一勺鸡汤,闻着那喝了一个月的味道,终于没忍住心里的火。
“咱家就不能换个汤吗?我都喝得想吐了。”
“还有,以前天天有金丝燕窝,现在怎么都没了?厨子怎么做事儿的?”
这话一出,桌上没人敢出声。
这哪是怪厨子,分明是在点慕绾秋呢。
慕绾秋脸色难看,嘴角勉强扯出点笑。
“将军府没钱了,要不你来管?”
说着,她把库房和账房的钥匙都递了过去。
慕诗雨眼睛一亮,一把抓过钥匙。
“我管就我管。”
此时,谢南枝正和王嬷嬷她们围坐一桌,吃着真州特色菜。
丸子粽、虾肉馄饨、酒蒸鸡、羊蹄笋、五辣醋蚶子、猪大骨清羹、山药汤……
正吃着,院门忽然被敲响了。
谢南枝放下玉筷,朝紫霞看了一眼,示意她去开门。
来的竟是她的“好大儿”。
他来做什么?
心里虽疑惑,谢南枝脸上却没什么表情。
沈逸尘走过来,鼓起勇气说:“母亲,您跟我回去吧。”
“您不要父亲,总不能连亲生儿子也不要吧?”
谢南枝没说话。沈逸尘自顾自坐下,打量起四周。
听说这宅子是他母亲娘家的。
不是破旧老房,是个气派的大院。
雕梁画栋,一眼就能看出摆设的奢华。
沈逸尘感叹:“这桃花院比我想象中还大,得有五十亩了吧?”
“母亲这儿这么宽敞,既然您不愿回京城,那我们委屈点,搬来跟您住也行。”
谢南枝一时无语,正要开口。
紫霞却抢先一步,竖着眉斥道:“少爷这说的是什么话?您母亲不是慕绾秋吗?”
众人默默在心里给她鼓掌。
沈逸尘皱眉瞥她:“哪来的奴才,一点规矩都不懂。”
他又看向谢南枝:“这种奴才,就该发卖到窑子里!”
谢南枝把茶杯重重一放,声音冷了下来。
“沈逸尘,她是我的人,轮不到你做主。”
“这儿也是我的院子,你要识相,现在就走,免得我叫护卫把你扔出去,到时候丢脸的是你!”
沈逸尘有点尴尬:“母亲,您别跟我置气了,从前是我不对,您还是跟我回去吧。”
“再不回去,家都要散了。”
谢南枝挑眉:“哦?”
她抬手拦住要动手的护卫。
沈逸尘要说将军府的惨状?那她可得好好听听。
原来,管家的事是有人接手了,可慕诗雨却没空带孩子了。
孩子虽然有嬷嬷看着,但不能总跟下人玩。
慕诗雨放心不下,沈逸尘就去找慕绾秋:“母亲,您帮我们看看孩子吧。”
他相信贤惠的慕绾秋带出的孩子一定聪明懂事,慕绾秋也慈祥地答应了。
可现实很快给了他们一人一耳光。
慕绾秋带了不到一天,小孙子就丢了半条命。
那天中午,慕绾秋在睡午觉,小孙子和她的几个孙辈吵了起来。
小孩打架没轻没重,小孙子一个人被围殴。
幸好嬷嬷及时赶到,把孩子们拉开。
慕诗雨看见鼻青脸肿还吐血的孩子,急得直哭。
她冲进慕绾秋屋里,把人拽起来:“你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好?要你有什么用!”
慕绾秋也没想到会这样。
匆匆赶回家的沈砚正好看见这一幕。
他一把推开慕诗雨,紧张地问慕绾秋:“阿秋,你没事吧?”
这一推不要紧,慕诗雨踉跄几步想站稳,还是摔在了地上。
慕绾秋摇摇头,正要扶她,却见慕诗雨脸色苍白地趴在地上发抖。
“你怎么了?”
众人围过去,发现她身下有一大滩血。
慕诗雨流产了。
当晚她就说,管家的事,让他们另想办法。
她不离开沈家,已经仁至义尽。
沈砚不是没想过让慕绾秋的子女管家,可他们在边疆长大,根本不懂和京城贵人打交道。
他只好带了一堆礼物去给儿媳道歉,又让沈逸尘去劝慕诗雨。
“父亲不是故意的,这次是意外,以后不会了。”
慕诗雨心灰意冷。
本来婆婆活了大半辈子都不会管家,公公只会埋怨,她肯接手已经不错了。
偏偏她没出世的孩子因为这些琐事没了。
她没法不怨、不恨这个家。
当晚,慕诗雨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。
沈逸尘夹在中间,左右为难。
最后还是去找慕诗雨:“要怎样你才肯回来?”
慕诗雨冷冷道:“我不会回去,也不会管家,你们自己看着办。”
沈逸尘皱眉。
“我母亲那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,父亲不是故意的,他一把年纪了,你跟他计较什么?”
“你不会管家,怎么不去学?”
这些话像火上浇油,慕诗雨声音一下子拔高:“那你去请你母亲啊!”
沈逸尘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。
“将军府总不能一直让我母亲管,以后总要交到你手里的!”
慕诗雨冷笑:“说来说去,你就是拉不下脸请你母亲回来。”
“可你们将军府现在这么穷,别说你母亲不想回,连我也不想回!”
沈逸尘觉得她不可理喻,冷着脸甩袖走了。
“轰隆!”
春雷炸响,沈逸尘在寅时去了东宫。
他想找沈丽华商量件事——借钱。
可事情并不顺利,他吃了个闭门羹。
他不服气,就要硬闯。
一片不知从哪飞来的树叶,不偏不倚打在他手上,拦住了他推门的动作。
被休后,我活成了他们高攀不起的样子
沈逸尘往后猛退一步,衣角还是被剑气扫得翻飞。他站定身子,头发微乱,袖口沾了灰。
屋檐上传来熟悉的声音。
“大哥,我不是真要伤你。”
“只是要你知难而退。”
“我嫁了人,怎么可能拿东宫的钱去填娘家的坑?”
沈逸尘抬头,看见沈丽华坐在檐上,裙摆被风吹得轻晃。他嘴角抽了抽。
这下他总算明白,太子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妹妹。
他定了定神,语气认真:
“我不是来替东宫借,是向你借。”
沈丽华打断他:
“一百两我都不会给将军府。”
“一百两也行啊——”
沈逸尘脱口而出,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。
“你真是我妹妹?”
他盯着她看了半晌,声音低下来:
“你在生谁的气?连一百两都不给我?”
“气母亲。”
沈丽华一提谢南枝,语气就冲了起来。
“她一点不为我们着想,说休夫就休夫,太冷血了!”
“还有你和爹,两个男人,连个老太太都看不住,真没用。”
她冷哼一声,纵身跃下屋檐,身影没入东宫门内。
沈逸尘站在原地,心里一阵烦躁。
他掂量着自己冲进东宫抢钱的可能性——再练几年轻功,或许能做个飞贼。
但现在硬闯,明天京城就会传遍:
“沈世子强闯东宫劫财,入狱三年。”
他叹了口气,转身往将军府走。
没人管家,那就他来。
谢南枝慢慢喝完一盏人参茶,抬眼看他。
沈逸尘摸了摸鼻子:
“您知道的,我白天在国子监上课,晚上才能回府看账本,实在是……”
实在快把他熬干了。
天不亮就起,深夜才能合眼。
他终于体会到,管家不止是算账,还要应付一桩桩家事纠纷,累得人透不过气。
而母亲一个人把他们兄妹拉扯大,还要省出银子接济边疆的父亲,却从没人理解她。
“母亲,您能回来吗?”
谢南枝看见他眼中的期待。
她握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,闭上眼,胸口闷得发慌。
为什么孩子总长不大呢?
她像他们这个年纪时——
一边管家,一边捧着四书五经熬夜苦读,就为能帮沈逸尘检查功课。
可孩子长得太快,她追不上,渐渐和他们说不到一处去。
她望向竹窗外渐落的夕阳,轻声说:
“那里不是我的家,我不会回去。”
“你和慕诗雨要是想学管家,先学会看账,可以去请教账房先生。”
“京城的人脉也要维系。去找你父亲身边的李嬷嬷,她清楚各府家事和喜好,你们拿笔记下来——”
她顿了顿,又说:
“记完再去打听真假,李嬷嬷年纪大了,有时也会记错。”
一句一句,是她能给这个儿子最后的交代。
沈逸尘眼中闪过一丝愧疚。
他清了清嗓子,语气软下来:
“母亲,如果您还在气父亲养外室……我可以把慕姨送回边疆或慕家。”
谢南枝有点意外。
他是真站她这边,还是装样子?
但哪一种,都动摇不了她了。
“不必了。”
“你以后别来找我。我离开将军府,就不再是你母亲。”
“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。”
她挥手,几名护卫上前,把沈逸尘架起来往外拖。
院门合上的刹那,谢南枝看见他煞白的脸,像是不敢相信她会把他丢出去。
对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这样做,心里终究发涩。
她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,沈逸尘和她越来越远。
他一出生,就得到她和沈家所有的宠爱。
沈砚的母亲怕这独苗步历代将军后尘,花重金请大儒教他:
“任何时候,以自己为重。”
本意是让他战场上别莽撞送死。
谁知如今,他成了一个彻底的自私的人。
能用最自然的语气道歉,然后把他曾喜欢的慕绾秋赶出府。
沈逸尘走后,谢南枝没了吃饭的心情。
她让王嬷嬷她们自便,一个人走出院子,漫无目的地逛到街上。
春日午后,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。
她停在鸡蛋摊前,听见茶摊上有人闲聊:
“听说了吗?沈老将军七老八十,又娶了个美娇娘。”
“什么美娇娘,是个老太太。”
“说是他年轻时喜欢的,门不当户不对才分开。”
有人察觉不对:
“慕绾秋比沈老将军还大三岁,肯定嫁过人吧?”
“沈老将军原来也有原配啊……”
“只有我心疼那个伺候公婆二十多年、独自带大孩子的原配吗……”
谢南枝笑了笑。
她不在乎有没有人心疼。年纪大了,计较这些做什么。
刚嫁沈砚时,她不知道他那么放不下慕绾秋。
早知道,她一定早早放手,不至于蹉跎半生。
后来公婆病重,瘫在床上。
那是她最难的时候——女儿突然闹着要嫁太子,嫁妆必须丰厚。
她掏空一半嫁妆,又为给公婆治病,所剩无几。
伺候完小的伺候老的,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。
回到桂苑,屋里冷冷清清,她无数次想过:
这么失败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
好不容易婆婆走了,儿子和儿媳生了孙子。
她以为这是喜事,给慕诗雨送去一堆绫罗绸缎……
还摘下沈家祖传的祖母绿玉镯,给她戴上。
“这是沈家传了九代的玉镯,到你这是第十代了。”
十代,该十全十美。
慕诗雨笑盈盈谢过,转身却对下人小声说:
“送个这么土气的东西……”
谢南枝自幼习武,听得清清楚楚。
她不生气,只是心里堵得慌。
她费力讨好儿媳,对方却不领情。
转念一想,年轻人直来直去,也正常。
她忽然有点羡慕她们的任性。
回过神来,她已走回桃花院。
紫霞迎上来扶她。
谢南枝像不经意地问:
“听说慕诗雨回娘家了?”
紫霞一愣,点头:
“好像是。”
谢南枝叹了口气:
“和她比,我真是窝囊。在一个压抑又耗人的将军府,熬到四十五岁。”
紫霞忙说:
“怎么会?主子您勇敢,敢为自己活,紫霞佩服。”
谢南枝摇头:
“不是这样的。”
她不是贪恋自由,一把年纪了,还要什么自由。
也不是热爱外面的世界,娘家也没人了,母亲早已不在。
只是知道自己快死了,才逃出来的。
紫霞安慰她几句,说起真州近来的趣事。
谢南枝静静听着。
和年轻人待在一起,她心里会轻松些。
四月,真州阴雨连绵,街上行人稀少。
谢南枝早年落下的病根复发,腿总是刺痛。
看了两天大夫,她带着商队出发,想去异国交易西贝货,也看看年轻时没见过的风景。
一路向南,天青云阔,车队不断有新的商队加入。
到外邦时,队伍长得像一支军队。
风沙扑面,烈日灼人。
沙漠里长出带刺的绿色植物,见过世面的商人说这叫“仙巴掌”。
谢南枝觉得稀奇,拔了一根两寸长的刺收起来。
她还看见了海市蜃楼,如神迹一般。
看见黑色皮肤的人,看见许多大夏人从未见过的事物。
车队越走越远,走向她从没想过的天地。
在她过去的认知里,女人就不该出远门,更别说远渡重洋。
尤其她还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。
沙漠里扎营的时候,大家纷纷把骆驼拴在不知名的枯树上。
紫霞走过来,递给谢南枝一块干饼和一串烤得焦黑的羊肉。
“主子,吃点东西垫垫肚子。”
谢南枝接过来,连日风沙把她的皮肤吹得泛黄发暗,眼神却依旧温柔地望向远方。
她低头啃着饼,身后几个胡商和中原商人正小声嘀咕。
“那老太太怎么敢从中原真州一路走到这儿?一把年纪不怕骨头颠散架?”
“你有所不知,她可不是一般人,是将军府那位……”
谢南枝默默嚼着干硬的饼,听着他们议论。
胡商恍然大悟:“是被休了的那位?”
第6章
紫霞脸色一沉,就要上前理论,被谢南枝轻轻拉住。
旁边几个真州来的商人七嘴八舌接话。
“这话你也敢说,我都不敢听。”
“我打听到了,那老太太是圣上的故人……”
有人立刻附和:“其实我早就想说了!圣上还想把她接进宫封妃呢……”
周围突然响起一片咳嗽声。
那商人一愣,转头就看见谢南枝站在面前,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。
“封妃?谁啊?”
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笑。
商人脸一下子涨红,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:“我、我……”
谢南枝微微一笑:“我可不信圣上会封你为妃。”
众人哄堂大笑。
那商人面红耳赤,起身就跑。
这时大家才注意到,谢南枝身姿挺拔,一身贵气逼人。
五官明艳,气质温润,哪怕四十五岁的年纪,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出头。
若是略施粉黛,必定更加动人。
商人们忽然就明白了,为什么圣上想把她接进深宫,养在金屋玉殿里!
漫天黄沙中,突然传来一声惨叫。
众人心头一紧,循声望去。
刚才跑走的商人陷进了流沙,正在拼命呼救。
风沙弥漫中,两道身影毫不犹豫地冲过去,艰难地把他往外拉。
救完人,谢南枝全身衣服都沾满了沙子。
商人死里逃生,泪流满面地向两人道谢。
夕阳洒在沙海上,营地重新恢复了热闹。
大家笑着对谢南枝说:“想不到您这个年纪,还有这样的身手和力气!”
谢南枝也笑了:“多谢夸奖。”
未出嫁时,她也曾是舞刀弄枪的女子。
喜欢一切轰轰烈烈的事。
后来嫁给沈砚,连自由都没了,渐渐也就不再碰那些了。
最后一段路,谢南枝和商队又走了一个月。
他们在异国交易,用茶叶和瓷器换回不少珍宝,五彩的宝石,香甜的瓜果香料……
回程途中,又遭遇了沙尘暴和龙卷风。
幸好找到一个山洞躲避。
风停后,他们在无边的黄沙中一步步前行。
“主子!”
紫霞又惊又喜:“到了!”
谢南枝摘下面纱,抬头望去。
碧空如洗,巍峨的城墙拔地而起,红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“真州……”
谢南枝回过神,继续往前走:“紫霞,明明七个月没回来了,却觉得像是昨天才离开。”
紫霞点头:“真州变化不大。”
地方变化不大,有些人的态度却变了。
谢南枝刚回真州,管家就来禀报,沈砚在这七个月里给她寄了两百封信。
她感到莫名其妙,又有些可笑。
过去三十年,沈砚写家书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如今她才离开半年,他竟隔三差五地写信。
谢南枝冷冷盯着那些信,黑眸中闪过一丝怒意。
信里全是沈砚絮絮叨叨说家里哪里出了问题,他自己旧伤复发,却找不到她以前配的药膏。
还有沈逸尘在国子监和席尚书之子打架了,他问她席尚书喜欢什么,好去赔礼道歉。
这是把她当记事本用了?
谢南枝不想理会,命令下人把信烧掉,以后也不准收沈砚的信。
紫霞却拦住:“主子,不如把信留着,等慕绾秋过寿,给她当寿礼送去!”
第7章
紫霞说得正起劲,谢南枝正要拒绝。
身后突然传来敲门声。
开门一看,沈丽华神情复杂地站在门口。
见到谢南枝,她皱着的眉头舒展开,脸上露出佛像般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“母亲,可算等到您了。”
谢南枝一愣,冷淡地问:“找我什么事?”
沈丽华沉默片刻:“母亲,您黑了。”
谢南枝不为所动:“别转移话题。”
沈丽华直言:“我来带您回去。”
谢南枝连名带姓叫她:“沈丽华。”
“上次我就说过,请你尊重我的选择。休你父亲是圣上同意的,请你别再干涉我的生活。”
紫霞在一旁小声嘀咕:“有的人就是记不住话,脑袋两边长的都是摆设。”
沈丽华不怒反笑。
她侧过身,垂眸:“既然母亲不愿走,那我只好让人动手了。”
谢南枝没想到沈丽华不是偷偷来的,而是大张旗鼓带了一队人。
太子妃强行把母亲请上金铜轿子,径直往京城而去。
紫霞他们自然不依,愤然骑马跟在后面,太子妃的侍卫竟也没有阻拦。
街巷里,闲逛的百姓聚在路边,好奇地探头张望。
他们只能看见珠帘后面隐约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和一位中年美妇。
“好气派!”
沈丽华闻言勾起嘴角:“母亲看到了吗,只有权势和地位才能让人仰慕。”
谢南枝瞥了她一眼,闭目养神。
她怕自己忍不住训诫沈丽华,不要如此铺张。
毕竟是怀胎十月,亲手带大的孩子。
一岁的阿华从不肯让别人抱,一抱就哭,只有谢南枝抱着才会安静。
连沈砚的母亲都说:“这孩子真犟,认准了人。”
沈丽华长大后格外有主见。
“世人说女子要温柔贤淑,我偏不!”
“世人说东宫是龙潭虎穴,我偏要进!”
谢南枝回过神,揉了揉太阳穴。
沈丽华见状,冷着脸把熏香炉扔出轿外。
谢南枝一惊:“等等——”
轿外传来一声闷响,像是金属撞到了什么。
谢南枝往外看,只见一个百姓捧着香炉,眼睛发直:“谢太子妃赏赐!”
“那香炉镶了金玉,是普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好东西。”
沈丽华幽幽地说。
谢南枝猛地转头,皱眉:“你也不能随便扔东西,砸到人怎么办?”
沈丽华脸色不悦,下意识想摆太子妃的架子。
但想了想,还是忍下了:“知道了!”
谢南枝叹了口气,闭眼休息。
再睁眼时,已经到了京城。
轿子停在将军府门口。
身穿紫色官服的沈砚带着慕绾秋和沈逸尘站在府门前。
谢南枝扫了一眼,发现几人都憔悴了不少,尤其是沈砚。
他眼下乌青,像是一夜未眠。
见到她,他大步走来,伸手想扶她下轿。
谢南枝避开,眼中闪过一丝冷意。
“是你让阿华把我绑回来的?”
沈砚被她冷漠的眼神刺痛,抿唇道:“不是,但我默许了。”
“南枝,将军府不能没有你,我也不能没有你。”
谢南枝目光平静,语气淡然。
“你在边疆没有我的那几十年,不也过得很好吗?”
第8章
场面瞬间安静下来。
不等沈砚开口,沈逸尘抢先说道。
“母亲,既然回来了,就回家住吧,儿子很想您。”
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谢南枝怔了怔,她望向沈逸尘,才看清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。
像是被人打了。
沈逸尘说完就不再说话,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。
谢南枝轻声问:“席尚书之子打的?”
沈逸尘眼睛一亮,随即委屈地点头:“是,他污蔑父亲喜新厌旧……”
谢南枝静静听着,没有表态。
若是从前,她一定会心疼不已,替他讨回公道。
可现在,她真想夸席尚书教子有方。
沈逸尘独自说了很久,见谢南枝毫无反应,讪讪地住了口。
他自上国子监后就很少受委屈,也很少向母亲撒娇。
谢南枝不冷不热的态度,让他心里堵得慌。
可他又挑不出她漠视的错处。
沈砚面色也不自然,看向谢南枝:“我们进去说话吧。”
将军府前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。
谢南枝站着不动。
沈砚声音提高了一些:“南枝?”
谢南枝的视线掠过沈砚,落在旁边百姓的脸上。
“沈砚,是你先对不起我。”
“这三十年,你欺我瞒我,我从未想过报复,你却贪得无厌,还惦记我的财产。”
第9章
她脚步没停,只扔下一句:“我不介意这把年纪,再去京府衙门走一趟。”
满屋子人神色各异,她一概不理,转身就要跨出门去。
沈砚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:
“我不是图你的钱……我只是想,一家人能整整齐齐。”
“家?”
这个字落进谢南枝耳朵里,只剩讽刺。
她转过身,脸上没什么表情:
“没有你们,我过得更好,不是吗?”
沈砚愣住了,胸口堵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他知道,她说的是实话。
目光扫过她被风沙磨糙的脸,他喉结动了动:
“是我们不好……气走了你……”
“你才在大漠那种地方,一躲七个月。”
谢南枝声音冷冷的:“跟你们没关系。”
沈砚眼神里还是带着怜悯:“我懂。”
那种眼神她太熟悉——表面信你,心里压根不信。
谢南枝深吸一口气,压住心头的烦躁:
“你放过七个月的假吗?”
四周霎时安静下来。
沈砚脸色尤其难看。
她盯着他,语气平淡:
“别说七个月,你在朝为官,除了父母过世,什么时候休过超过七天的假?七天不用想朝政,七天游山玩水……”
她目光转向慕绾秋:
“还有你,一年到头,不是生孩子,就是养孩子……你可休过一天?”
众人脸色都变了:“别说了!”
慕绾秋眼圈一红,捏着帕子按眼角:
“为了将军……我情愿……”
她声音发颤,后面“不休息”三个字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沈砚闭上了眼。
他缓了好一会儿,才转向谢南枝:
“你现在是有钱,可老了怎么办?谁给你养老?”
谢南枝神色不变:
“我有仆人,有朋友。”
沈砚又道:“外人哪有亲生儿女亲?”
这世道就是这样,老人身边没子女,死了都没人知道。
谢南枝静静看着他:
“有些‘孝子贤孙’,爹娘病重时,还能往药里下毒,就为抢家产。”
她侧过脸,目光像冷刀子,直直戳进沈逸尘和沈丽华心里。
沈家人没再拦她。
只是每个人脸上,都再没半点笑意。
沈丽华深深看了慕绾秋一眼,也转身走了。
剩下的人默默回府,坐在正厅,对着一桌山珍海味发愣。
这桌菜是他们特地去一品楼订的,本想庆祝谢南枝回家。
沈逸尘拿起筷子,打破沉默:
“京城有道炸虾丸,吃急了烫嘴,但外酥里嫩,虾肉劲道,十两银子一份,都尝尝。”
下人布完菜,沈砚没动。
慕绾秋怕沈逸尘难堪,夹起一个虾丸,吹了吹,送进嘴里。
一咬,牙根猛地一疼。
她皱起眉,感觉像在咬石头。
直到铁锈味漫开,她赶紧用帕子捂住嘴一咳——竟咳出一小块牙齿。
慕绾秋脸色顿时青白交错。
沈逸尘举着筷子,愣在半空。
沈砚突然起身,只丢下一句:
“知道自己牙口不好,还在这儿丢人……”
慕绾秋浑身一冷。
他这是……开始嫌她老了?
第10章
黄昏时分,谢南枝回到京城里自己租的小院。
青瓦灰墙,隔一条街就是闹市。
这是她住过最小的宅子,再小点,带来的下人都得住客栈。
新置的家具早已搬进屋。
原本搬家该放挂爆竹,热热闹闹迎她回来。
可这会儿,院门静悄悄的。
谢南枝走进正厅,就见一个穿黑色锦衣的男人坐在檀木椅上,自斟自饮。
仿佛他夜君倾才是这儿的主人。
“参见陛下。”
夜君倾慢条斯理抿了口茶:“坐,自己家。”
谢南枝眼里掠过一丝无奈——原来他知道这是她家。
她没多问皇帝为何私闯民宅,只在右下首坐下。
“陛下有事?”
夜君倾放下茶盏,抬眼:
“听说你被太子妃绑回京了,来看看要不要给你撑腰。”
谢南枝沉默片刻。
倒也不必劳烦皇上,将军府那点家务事,还没到惊动圣驾的地步。
夜君倾深深看她:
“其实沈丽华很像你。”
谢南枝一怔,随即笑了笑,语气温和却坚定:
“我和她不像。”
夜君倾却坚持:
“像。”
“太子不喜欢阿华太强,可她偏要嫁。”
“沈砚不喜欢你,你却宁可推掉我送去的婚帖,也要嫁他。你们母女,一样痴情,一样眼光不好。”
他顿了顿:
“也难怪,那孩子是你带大的,总归沾了你的倔。”
这话像冰锥,猝不及防扎进心里。
谢南枝一时难以招架,可他话里那句“推掉我送去的婚帖”,却让她猛地回神。
什么婚帖?
她从来不知道。
母亲当年给她的婚帖里,根本没有夜君倾这一封……
她心下惊涛骇浪,脸上却不露分毫。
晃神间,夜君倾起身:
“后日冬至,宫里有宴。”
他看她一眼,声线平稳:
“来不来,随你。”
谢南枝没犹豫:
“去,为什么不去?”
她已经离开沈砚,不再是那个困在后宅的老夫人。她是谢南枝。
既然有空,她就要把从前丢掉的自己,一点点找回来。
有宴不去,不是她的性子。
夜君倾嘴角极轻地扬了一下。
谢南枝疑心自己看错了。
再定睛,那笑意已不见,他还是那副端正模样,没再说什么,大步走了。
候在一旁的王嬷嬷轻叹:
“陛下和沈砚不一样……”
若是沈砚,只会丢张请柬,理所当然命令她去,不容反驳。
可夜君倾是皇帝,却把选择权留给她。
“陛下到底是陛下,气度不凡,对主子也温和……”
谢南枝却忽然问:
“嬷嬷,你是我从谢家带出来的老人了……知不知道陛下曾给我送过婚帖?”
王嬷嬷皱眉想了半晌:
“不曾听说。”
谢南枝也没多纠结,挥手让众人散去。
从外邦回来,总觉得累,她便坐在榻边,一件件叠衣服。
这些都是她从将军府带出来的。
也是她自己买的。
沈砚只在年轻时给她买过一件新衣,之后,再没添过。
不过既然离了,这些也不重要了。
叠完衣服,她靠在衣堆上,沉沉睡去。
许是白天见了沈砚,她梦见了刚嫁给他那会儿。
良辰吉日,囍烛摇曳。
谢南枝撑不住沉重的凤冠,又不敢取下,索性直接躺平在榻上。
这样脖子就不累了。
锦被太软,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。
沈砚给她盖被子时,她醒了。
空气里飘着一丝烤鸡香,勾得人咽口水。
谢南枝眼神一亮:
“将军……”
沈砚没穿铠甲,也没穿喜服,只一件白色里衣。
那颜色淡去了他眉宇间的肃杀,竟有几分谪仙般的清冷。
“给你带了烤鸡。”
谢南枝的目光,立刻被桌上那只焦黄油亮的烤鸡吸引。
也因此,她忽略了沈砚眼底的平静无波——不像看妻子,倒像看同僚。
而他送吃的,也不过是例行公事。
第11章
谢南枝再睁眼,发现自己躺在床上。
窗外天色已暗。
王嬷嬷守在床边,见她醒了,轻声叹:
“主子累着了,才睡这么沉。”
谢南枝慢慢坐起身,笑了笑:
“本想出去逛逛,一挨床,眼睛就睁不开了。”
“嬷嬷,我梦见从前了,梦见嫁给他那天……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,否则我绝不嫁他。”
王嬷嬷顿了顿:
“若老将军没在外养妾,倒也算良人。”
一个俊美挺拔的将门嫡子,怎么不算良配?
谢南枝沉默片刻,看向她:
“嬷嬷,你今天怎么替他说起话了?”
王嬷嬷双手攥紧,神色有些不安:
“今日主子问起婚帖的事……老奴下午闲着,就去问了当年在谢家做过事的管家……”
那管家年事已高,拿了谢家的养老钱,如今住在京城。
谢南枝不解。
王嬷嬷攥了攥手心,接着说:
“您母亲……当年瞒下了陛下送来的婚帖!”
谢南枝一怔。
王嬷嬷急忙道:
“谢夫人也是为您好……她不指望靠女儿攀附权贵,只盼您能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离……”
也是在谢夫人挑选女儿夫婿的时候,沈家找上了门。
沈家说,他家的儿郎愿意只娶谢南枝一人。
谢夫人起初是不愿答应的。
可沈夫人又补了一句:
「不若我们两家去请陛下赐婚,金赐良缘,也好叫谢夫人放心。」
谢夫人心里一盘算。
沈家是武将世家,沈砚往后都要上战场,谢南枝嫁过去,倒也省了伺候夫君这一桩事。
最重要的是,她能捏住整个将军府,掌管沈家在京城的生意。
她不必和妾室争宠,就能安稳一生富贵。
若是进了皇家,那是绝不可能的。
……
谢南枝微微垂眸,手指摩挲着腕上的鎏金玛瑙手串:
「只是可惜,母亲想不到,沈家清苦。」
她那丰厚的陪嫁,大半都拿去补贴了沈家。
沈砚还拿她这些年挣的钱,去养外室。
三天转眼就过去了。
沈砚中间来找过她几次,都被拦在院外。
冬至那天,日头正好。
谢南枝出了院门,上了马车,一路往皇宫驶去。
车外摊贩叫卖声不绝:
「甜口汤圆,肉馅饺子,十文一碗——」
进了宫,才发现不少官宦人家都已到了。
几位熟悉的贵妇人笑着凑过来搭话。
东拉西扯,最后扯到了慕绾秋身上。
「我听说,她前些日子老派人去医馆和脂粉铺。」
「年纪都那么大了,不会还想着打扮吧?」
「哪是想打扮,是想遮脸上的皱纹!听说她年老色衰,老将军已经开始嫌弃她了。」
谢南枝静静听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入夜,斜影渐长。
众人陆续走进庆殿。
谢南枝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。
对面穿紫色官服的沈砚似有所感,抬头望了过来。
「陛下驾到——」
一道尖细的嗓音响起。
谢南枝跟着众人起身行礼。
夜君倾走过她面前,脚步顿了顿,才继续走向主位。
他说完场面话,众人落座。
鼓乐声起,宫女们端着瓜果鱼贯而入。
谢南枝抿了一口梅子酒,微微蹙眉。
夜君倾目光扫过来,笑了笑:
「可是酒有什么问题?」
她不好明说这酒又酸又涩,只轻声回:
「是南枝不善饮酒。」
夜君倾看着她,语气温和:
「这酒是你老家梅子酿的,虽苦涩,尝尝也无妨。」
说完,他又转头与旁人说话。
谢南枝低头继续尝菜。
另一边,沈砚死死盯着他们,脸色一阵青,一阵白。
仅仅两句对话,他就断定——他们早就相识。
想通这一点,他心底如惊涛翻涌,一股凉意直冲头顶。
他终于明白,圣上为何会准谢南枝休夫。
原来他们早有私情!
一旁的官员不明所以:
「老将军,我叫了你好几声,你怎么不应?」
沈砚咬着牙冷笑:
「在看一出好戏。」
官员左右张望,什么也没看到。
只瞥见沈砚的前妻离席,接着陛下也说出去透透气。
再一转头,沈砚的座位也空了。
……
沈砚跟到后花园,只见夜君倾负手立在湖边,谢南枝在湖畔洗手。
他们刚才做了什么?
沈砚第一个念头涌上来,又被理智压下去。
七老八十了,能做什么?
两人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来。
夜君倾问:
「你是想把钱留给心里有别人的前夫,还是更喜欢那位的孩子?」
谢南枝声音平静:
「都不留。」
「我花在沈家的钱,比花在自己身上还多。公婆和孩子也就罢了,其他人,凭什么也要我来养?」
「我已经忍到极限。若他们还来找我,我不介意买凶杀人。」
夜君倾笑了:
「这才是我认识的谢南枝。」
沈砚藏在假山后,紧紧盯着他们。
宴会上的关怀,夜君倾熟稔的语气,谢南枝敢与将军府为敌的勇气——
这一切在他脑海中连成一线。
他脚下一动,不受控制地走出去,一把拽住谢南枝:
「你离开将军府,是不是为了入宫?」
夜君倾脸色一沉,正要喊人。
谢南枝直视着沈砚。
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事——
初嫁时的欢喜,饥肠辘辘时他送来的一碟烤鸡;
她趴在桌上理账睡着,他轻轻为她披上斗篷,挡住窗外的寒风;
还有那个像天堑一样横在他们中间的慕绾秋。
她回过神,轻声回答:
「不,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了。」
「你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,百姓敬你爱你。但你让我觉得寒心。」
一股无力感从心底升起。
沈砚紧紧盯着她,想问:如果我没纳慕绾秋,我们会不会不一样?
可那句话终究没问出口。
夜君倾的声音已冷冷传来:
「老将军还不放手?」
沈怔怔松开手,拱手行礼:
「恕臣无礼,臣醉了,先行告退。」
夜君倾盯着他离去的背影,语气低沉:
「这老家伙贼心不死。」
谢南枝轻轻叹了口气:
「我们也都老了。」
夜君倾再次提起入宫的事。
谢南枝摇头拒绝:
「当年进将军府做高门主母,那样的火坑,我也和众多贵女一样抢着跳。」
「现在才明白,情爱如刮骨尖刀。男子若独宠女子,她必被虎狼环伺;若半点不留欢喜,她便命如蝼蚁。」
夜君倾听着她冷静的分析,心底五味杂陈。
他看着无依无靠的谢南枝,怜她遭遇,敬她坚韧,也尊重她的选择。
「那朕对你不冷不热,不就好了?」
谢南枝嘴角轻提:
「陛下想得美好。可男女之情,喜欢便是温柔炽热,不喜欢便是冷漠。」
「而且我这把年纪,陛下看久了,也会生厌的。」
她是真心不想进宫。
她不愿卷入宫斗,老脸丢尽,沦为笑柄。
在宫外,至少天高任鸟飞。
沈砚重脸面,也不会明目张胆对她做什么。
宫宴散去,谢南枝回到自己院子。
王嬷嬷和紫霞包了一桌饺子,正等她回来。
她尝了一个,咬到一枚铜钱。
紫霞笑道:
「铜钱闪闪,财富满满,幸福安康。」
谢南枝也笑了,赏了些银钱。
众人欢天喜地地散去。
第二天,她听说沈砚病了。
他半夜一个人出门喝酒,昏倒在回府的路上。
幸好沈逸尘察觉不对,带人去找,把他扶回家,急忙请了大夫。
大夫看后,连连摇头叹气:
「老将军本来就有旧疾,今日大喜大悲,又喝了酒,受了风寒……」
「现在高热不退,只怕很难熬过去。」
沈逸尘愣住了。
他没想到一向康健的父亲会倒下,下意识想找人——
找谁呢?
他怔了怔,才发现偌大的将军府,竟没个主事的人。
他先去找慕绾秋,让她照顾父亲,又亲自进宫请太医。
做完这些,他回到竹苑。
沈砚仍昏迷不醒。
慕绾秋在一旁抹泪:
「怎么好好的,人就病了呢……」
太医扎完金针,沈砚猛地咳嗽起来,吐出一口血。
众人大惊,却听他喃喃唤道:
「南枝……」
慕绾秋的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。
她的心像被撕裂,又被掺着刀子的苦涩一块块切碎。
「看来将军快醒了,照顾了一夜,我先回去了……」
她捂着心口,颤巍巍地被人扶出去。
沈逸尘看着她的背影,眼里没有感激,只有冷漠。
若不是慕绾秋,父亲和母亲也不会离心,父亲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。
隔阂一旦存在,只会越来越深。
中午,沈逸尘走进正厅用膳。
红漆桌面上摆满菜肴,却全是素的。
他皱起眉,不耐烦地问:
「怎么一道肉菜都没有?」
「府里没钱了,得节约用度。」慕绾秋也沉着脸。
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。
忽然一个下人慌慌张张跑来:
「不好了!老将军病情加重,浑浑噩噩一直在吐血!」
入夜,将军府灯火通明。
沈逸尘请太医为沈砚扎针,自己焦急地在回廊上等着。
好在没过一个时辰,沈砚的情况就稳定下来了。
只是太医这次的神色格外凝重,他收拾药箱时,声音压得很低:“将军这病反反复复,不知何时又会急转直下……还请世子早做准备。”
沈逸尘像是被雷劈中一样,僵在原地,半天没动。
直到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发疼,指甲掐进掌心,他才猛地回过神,转身就往外走——去找那个他一直想见、却又不敢见的人。
第12章
月亮挂上窗沿,谢南枝皱着眉看向半夜闯进来的儿子,眼底没什么温度。
“我想,我可以报官了。”
她语气很淡,却像冰碴子一样扎人。朝廷律法写得清清楚楚,半夜私闯民宅是重罪,要是再摔坏点东西,那就是死罪。
沈逸尘听着她的话,喉咙发紧,心底涩得发苦。
从什么时候开始,母亲对他这么疏远了?
好像就是从父亲回府,他开口夸了慕绾秋开始……
他扯了扯苍白的嘴唇,声音发哑:“母亲,您就去看看父亲吧。”
他一向注重仪表,出门前总要簪花整衣,可此刻却衣衫凌乱,连脚上两只靴子的颜色都不一样。
他是真的急昏了头。
若在从前,谢南枝一定会数落他,再亲手替他理好衣冠。
可现在,她只是静静看着他,像是在等他什么时候走。
沈逸尘眼眶渐渐红了。
“我不是来要钱的,只是求您去见见父亲……他快不行了,好歹曾是您的枕边人,您就可怜可怜他吧。”
谢南枝沉默着,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,心里不是没有动摇。
紫霞在一旁低声嘀咕:“关我们主人什么事?他现在的枕边人,不是那位贤良淑德的慕绾秋吗?”
既然当初选了这条路,就别后悔。
落到这步田地,也只能怪他自己。
紫霞甚至想提着夜壶往沈逸尘头上泼,再请一队吹喜乐的,敲锣打鼓从将军府门口走过去。
这话飘进谢南枝耳朵里,像一盆冷水,让她瞬间清醒。
她抬眼看向沈逸尘,语气平静:
“从前你父亲在外,我一人带着你和你妹妹,守着这个家。”
“可分离久了,倒成了他养外室的理由。”
“对你们严厉,也成了你们厌烦我的理由。”
“明明你们才是得利的人,凭什么要我可怜?”
一字一句,像绵密的针,扎进沈逸尘心里,刺得生疼。
他脸上血色褪尽,嘴唇微张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懊悔像潮水一样涌上来,把他拖进深不见底的海里,喘不过气。
他哽咽着开口:“母亲,我只是……太想得到父亲的认可了。您从前总说他是守家卫国的大英雄,我以为向着他,他就会多看我一眼……”
“可现在我才明白,我为了那点认可,把您伤透了。”
谢南枝静静看着他,最后还是松了口:
“今天太晚了,你先回去,我明天再去将军府。”
沈逸尘一愣,随即连连点头,转身匆匆离开。
谢南枝转身往厨房走,她还没吃晚饭,刚才光顾着说话,都没觉得饿。
紫霞机灵,一看她往厨房去,就猜到了,忙问她想吃什么,还推荐起菜式,说王嬷嬷今天买了黄酒。
“那酒花果香浓,不像白酒那么烈,也不像米酒那么糯,配大闸蟹正好。”
谢南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
今天是个好日子,喝点酒庆祝一下,不过分。
没过一会儿,王嬷嬷就端出一盘油亮饱满的大闸蟹,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。
紫霞坐在一旁,仔细拆蟹,把剔好的肉递到谢南枝面前的小瓷碟里。
谢南枝笑着接过,拿起玉著夹了一块送进嘴里。
蟹肉鲜甜,入口仿佛能尝到阳光和海风的味道。
她很快吃完一只,看盘里还剩两只,就吩咐王嬷嬷和紫霞分着吃,自己抱着酒壶独酌。
紫霞眼巴巴盯着酒壶,谢南枝觉得好笑,给她也倒了一杯。
“想喝就说,我又不会不给。”
“不过你年纪小,少喝点。”
紫霞连连点头,抿了一口,一丝辣意混着果甜在舌尖绽开。
谢南枝又给王嬷嬷倒了一杯。
王嬷嬷喝了一口,低声念叨:
“这酒度数不高,那老板还吹,说老将军就是喝他这酒醉倒街头的……”
她买这酒,就是因为它差点要了沈砚的命。
这不正好吗?
沈砚的丧酒,对她们主子来说,就是喜酒。买来庆祝,再合适不过。
第13章
第二天下午,谢南枝才慢悠悠往将军府走。
一路上,她听见不少百姓低声议论,说的都是沈砚挪用前妻嫁妆的事,语气里全是鄙夷。
她也意识到,如今的沈砚,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常胜将军。
在百姓眼里,他不过是个喜新厌旧、嗜酒如命的老家伙。
竹院里,她一进门就看见躺在病榻上的沈砚。
他脸色苍白,眼角的皱纹像枯树皮一样深。
让她意外的是,陛下也在。
见她进来,夜君倾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,用口型说:
“看来,你还是关心他的。”
谢南枝也用口型回他:
“别污蔑我的名声。”
她快步走过去,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。
沈砚的目光从夜君倾身上移开,落到她脸上,哑声问:
“你们在一起了吗?”
他闭了闭眼,声音更低:“是为了报复我吗?”
谢南枝本以为听到这话会愤怒,或者至少有些波动。
可此刻,她心里一片平静。
她神色漠然地看着他:
“我为什么要拿自己报复你?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。”
沈砚嘴角扯出一丝笑,苦涩又自嘲。
“是啊……我哪比得上某些人重要。”
谢南枝飞快地瞥了夜君倾一眼,他正背着手打量屋里的摆设,像是没听见这句话。
她转回头,皱眉看着沈砚:
“别在这装深情了。”
“你是什么样的人,非要我戳破吗?”
“三十年前你不敢反抗沈家,娶不了心爱的姑娘;三十年后你舍不得能给你富贵舒心的旧妻。可这中间的三十年,委屈的只有我和慕绾秋。”
这话像一把刀,划在沈砚脸上,火辣辣地疼。
他一下子从那些缠绵情绪里挣脱出来,脸色难看,声音也涩了:
“南枝,我是年纪大了,可我对你不是没有真心。”
“我后悔了……后悔错过了你三十年,直到失去你,才知道自己心里装的是谁。”
“那天我醉倒在街上,就在想,如果当初没接慕绾秋进府,你是不是就不会走。”
听他话里透出浓浓的悔意,谢南枝心里没有一点波澜。
“不会。”
沈砚苦笑,这答案他早就猜到了。
他正想再问,谢南枝却缓缓开口:
“沈砚,我是在你五十大寿那天,十月初七,发现慕绾秋的。”
“我当时气昏了头,在你院门口晕了过去,醒来天都黑了。”
沈砚攥紧了被子,脸色更白。
谢南枝继续道:
“那段时间,你根本没发现我。”
“你要是心里真有我,哪怕派个小厮出来看一眼,都能发现我躺在地上。”
但没有,一次也没有。
破了的镜子,再怎么拼,也照不出从前的样子。
她不会骗自己,假装那些伤害没发生过。
沈砚心脏一阵抽痛。
他从不知道,他们之间的裂痕早在他生辰那天就出现了,更不知道谢南枝曾晕倒在他的院外。
他们这个年纪,晕倒在街上,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。
谢南枝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,眼神疏离得像在看陌生人。
“我们之间会走到这一步,一部分是因为你养外室,一部分是因为你常年在外。”
“但更多的,是你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。”
她顿了顿,轻声问:
“沈砚,你知道我不能吃桂花糕吗?”
第14章
这句没头没尾的话,让沈砚身子猛地一僵。
记忆一点点浮上来。
去年,他带慕绾秋回府,心里对谢南枝有些愧疚,就在街上随手买了一包桂花糕给她。
可他从来不知道——谢南枝不能吃桂花糕!
沉重的悔意从心底爬出来,蔓延全身。
他慌乱地伸手去抓谢南枝的手,却被她躲开,手里一下子空了。
谢南枝冷冷地看着他。
沈砚望进她眼底,声音发颤:
“如果我把你在将军府用掉的嫁妆全都还给你……你会不会原谅我一点点?”
谢南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眼神清醒得可怕:
“你在说什么疯话?这本就是你该还的!”
她不向他要,是因为她大度!
沈砚沉默了一会儿,声音有点哑:“是啊……”
谢南枝没再理他,转身朝陛下行了个礼,径直往门口走。
刚走到门槛边,沈砚试探的话飘进她耳朵里:
“南枝……听说你去了趟外邦,要是有机会,我真想也走走你走过的路。”
谢南枝轻轻嗤笑一声,低声说:“你这身子骨,撑不住的。”
沈砚的手一下子攥紧了。
脚步声渐渐远去,夜君倾垂着眼,目光落在病榻上的沈砚身上。
他冷冷地回了一句:“你不会有机会的。”
沈砚开口,声音沙哑:“陛下需要臣什么时候自尽?”
其实他酒量一直很好,那天在宫里受了刺激,出宫后喝得酩酊大醉,本不该醉成那样。
可等他喝着黄酒,察觉到不对劲时,眼前已经发黑了。
这世上,能有这种通天手段害他的,也只有皇帝了。
夜君倾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,盯着他。
“我不需要你自尽,你本来就老了,不知哪天就死了。我设计你,不过是想拿到你手里的兵权。”
沈砚为了慕绾秋,多年不回京城,驻扎边疆,几乎成了一方藩王。
这怎么能不让人忌惮?
沈砚没再说话,他横竖看夜君倾不顺眼。
他把虎符交给皇帝后,皇帝也没多留。
人一走,沈砚抄起床上的枕头就砸了过去:“狗东西,只会觊觎别人碗里的!”
“砰!”
慕绾秋只觉得头像是被什么砸中,眼前一黑,脚下一软,差点摔倒。
她以为沈砚会关心她一句,可他却只是冷冷地讥讽:
“站不稳的话,早点去打副拐杖吧。”
“是。”
慕绾秋强迫自己稳住情绪。
沈砚看着她眼角的皱纹,微微皱了皱眉。
“你来做什么?”
“听说你醒了,想来看看你……”
话没说完,就被沈砚不耐烦地打断:“我病快好了,你过来只会打扰我休息。”
说完,他又问:“还不走?”
慕绾秋红着眼转过身,慢慢往外走。
浑浑噩噩间,她不知不觉走出了将军府,穿过熙攘的人群,走到谢南枝暂住的小院。
她深吸一口气,上前轻轻敲了三下门。
不一会儿,有下人引她进去。
慕绾秋打量着四周,青瓦宅院,小池花圃,宁静雅致。
她眼眶又红了,低声喃喃:“谢南枝,我真羡慕你……”
旁边的年轻丫鬟生硬地打断她:“羡慕就自己买一个。”
“将军府再没钱,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,不至于连个小院都买不起。”
慕绾秋勉强扯出一抹笑。
这时,屋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:“进来吧。”
慕绾秋长呼一口气,迈步走了进去。
谢南枝放下书,透过叆叇看了她几眼,不仅看清她脂粉下的斑点,也看清她眼中的哀凉。
慕绾秋闭了闭眼,不甘地说:“你赢了。”
“但我不是不想你赢,我只是想要一个沈砚,他是我的全部。”
谢南枝语气平静:“他不是你的全部,你却为他付出了一切。”
“慕绾秋,你没救了。”
她的语气不算讥讽,可慕绾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。
谢南枝知道她为什么来。
如果不是为了沈砚,慕绾秋是不会来找她的。
“可问题是,慕绾秋,你图沈砚什么?”
“他现在又老又没钱,最重要的是,他开始嫌弃你了,他不再只爱你一个人了。”
慕绾秋脸色苍白,恍惚地坐下。
她想起从前——
年轻的沈砚抓着她的手,月色烛光下,他眼底有火光跳跃。
“沈砚虽不能娶你为妻,但在边疆,你就是我唯一的爱人。”
“就算以后我被迫回京城,我心里也只会有你。”
那时,慕绾秋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:“你说到做到,否则,我就——亲自拿剑砍了你的头。”
沈砚弯唇,眉眼温柔。
“我要是背叛你,就让我胆摘心剜,国破家亡,死后不得超生。”
可后来,那个温柔的郎君,却亲手把剑化作恶语,一句句刺进她心里,忘了自己发过的毒誓。
“人都是喜新厌旧的,花会败,人也会看腻,只是你这一天来得太晚了。”
谢南枝叹了口气,“晚到你连离开的勇气都没了。”
“可你离了他,又不是活不下去。”
没遇到沈砚之前,慕绾秋不也活得好好的吗?
就算老了,她也不是不能自理,没法生存。
慕绾秋垂眸沉默了一会儿,自嘲地笑了笑:“你说得对。”
“我图他什么?我为什么还不放手?为了不值得的人,留在这个让我压抑、毫不称心的地方。”
说完这句,她突然起身离开。
谢南枝也没挽留,端着瓜果进来的紫霞一脸惊讶:“她这就走了?”
谢南枝只是笑笑,没多说什么。
接下来的日子,她在京城开了几家店铺,认真经营了一段时间,然后在腊八节前,坐上了离京的马车。
她想回真州,再去游历大江南北。
可马车刚出京,就撞上了太子妃浩浩荡荡的仪仗。
不仅有御卫开道,还有随从拿着扫帚清扫路面,专人洒水防尘,撒花布景。
前前后后,车辇十二辆,侍女随从无数。
紫霞和王嬷嬷看得目瞪口呆。
很快,一个铁甲侍卫来请谢南枝。
谢南枝看了一眼神色担忧的两个仆人,平静地跟着侍卫走了。
隔着珠帘,她看见一身红衣的沈丽华。
“母亲和陛下有旧情,怎么不和我说?还要女儿自己去查。”
“虽然你做不成将军府老夫人,但你可以进宫为妃,到时候还是阿华的长辈,依旧能为我撑腰。”
算盘珠子都快蹦到谢南枝脸上了,她也不恼,淡淡地说:“沈丽华,你该长大了,不能总想着靠别人撑腰。”
珠帘里安静了几秒,沈丽华笑出了声。
“我知道。”
出乎谢南枝意料的是,沈丽华只是找她闲聊了几句,就把她放走了。
临走前,谢南枝还是说了那句话:“太子不是你的良人。”
沈丽华没回应,却在脚步声走远后,掀开帘子,红着眼望着她的背影。
宫女问她:“既然舍不得,为什么不强留?”
沈丽华像是赤脚踩中了刺猬,猛地拔高语调:
“你把本太子妃当强盗了吗?那老婆子为我筹谋了这么多年,孤苦了一辈子,我放她一马,就当是日行一善……”
可她心里的难受,只有她自己知道。
与此同时,将军府也得知了谢南枝离京的消息。
沈砚并不意外,可心却像空了一块。
暗卫小心翼翼地开口:“将军,有个坏消息……”
沈砚回过神来,皱眉问:“是南枝出什么事了吗?”
暗卫摇摇头:“那位身体挺康健的,听说还能骑马回真州。”
沈砚松了口气。
暗卫补充道:“虽然出京时半路被太子妃拦了,但太子妃又放她走了。”
沈砚本能地想斥责沈丽华任性妄为。
可转念一想,她不就是做了他想做却做不了的事吗?
随意闹脾气,想挽留就挽留。
不像他,连挽留的资格都没有了。
一瞬间,某种复杂而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。
沈砚声音带着少有的涩然:“她们说了什么,你听到了吗?”
他想问的很多,可千言万语,只化作这一句。
暗卫支支吾吾:“没有。”
见他这样,沈砚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安。
他问起那个坏消息,暗卫的声音像一盆冷水从头浇下,让他浑身发冷。
“慕绾秋出京游玩时,马匹受惊,她……失足掉下悬崖了……”
万丈悬崖,肯定没命了。
沈砚猛地站起来,失声道:“什么?”
他本就病着,今天不过是勉强支撑,骤然听到这个消息,大惊大悲之下,眼前一黑。
紧接着,耳边传来一片嘈杂的呼喊声。
昏昏沉沉。
沈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他看见慕绾秋站在悬崖边,眷恋地望着远方的边疆。
她回头看他:“将军,我后悔遇见你。”
说完,她转身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。
沈砚慌乱地冲过去,伸手去抓,却抓了个空。
“不——!”
他只能眼睁睁看着,慕绾秋寂寥的身影一点点坠入无底深渊。
年少时的白月光,也随着她一起沉落。
在暖阳升起时,彻底落下。
而身后,谢南枝不知从哪儿走出来,拉住他:“将军难道不要我了吗?”
她眼眶含着泪,语气是恍如隔世的温柔。
沈砚愣在原地,盯着谢南枝看了很久,才迟疑地伸手触碰她的脸。
温热的触感让他恍惚,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。
谢南枝弯唇一笑,踮起脚,轻轻吻上他的脸颊。
那一刻,沈砚的心跳仿佛停了。
心底空掉的那一块,终于被填满了。
那一年,我把负心郎推下悬崖
而三十年后,他寿宴空席,我正泛舟江南
谢南枝还记得,她把沈砚推下去的那天,风特别冷。
他坠下去的那一刻,眼睛死死盯着她,像是不敢相信。
她站在崖边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「你不是和慕绾秋鹣鲽情深吗?她死了,你怎么不跟着一起死?」
……
真州的夏天,甜瓜熟得正好。
紫霞一边啃瓜,一边跟几个小丫鬟唠嗑:「听说老将军醒过来之后,头发一夜全白,整个人像老了十岁。」
谢南枝躺在贵妃椅上,手里捧着暖炉,有点出神。
她想起沈砚年轻时的样子——那时候,他是京城多少姑娘梦里的人。
可现在,她只是轻轻摇头:「老就老呗,谁不会老。」
「不过,他落到今天这地步,也是活该。」
紫霞笑着应和:「主子说得对。」
这时候,院门被人敲响。
紫霞忙去开门,手里的瓜都没放下。
门外站着的,竟是本该已经死去的慕绾秋。
慕绾秋拄着拐杖走进来,看向谢南枝:「我来谢谢你。」
谢谢她点醒自己,让她想出假死这一招。
否则,她这辈子都会陷在和沈砚的恩怨里,逃不出来。
「是你自己醒了。」
谢南枝把丫鬟刚剥的坚果递过去,声音很淡:「尝尝。」
慕绾秋看了一眼,忽然笑了。
「我牙口不好,你自己吃吧。」
她从随身带的行李里取出几本画册,递给谢南枝。
上面画的,都是边疆的风景。
她知道谢南枝喜欢游玩,但受不了苦,更不会去边疆那种荒凉又守备森严的地方。
可慕绾秋在边疆住了很多年,记得那里的一草一木。
谢南枝没问她要去哪儿,只是轻声说:「一路顺风。」
在这场感情的局里——
一个人三十年来劳燕分飞,一个人在边疆苦守多年,却都没落得什么好结局。
谁也不是赢家。
直到最后,她们才明白:能靠得住的,只有自己。
一心扑在男人和孩子身上,只会拖垮自己。
谢南枝做生意很有手段。
远在京城的夜君倾听说后,一挥手,又给了她一百间铺子。
她接手不到一年,盈利涨了四成。
但她也不想再那么拼命了。
第二年端午,她就上书给皇帝,请他另找能人。
她开始四处游历。
从真州出发,去看巍峨的雪山,去看夜色里安静的月牙泉。
再回来,已经是三年后。
守家的王嬷嬷表情有点怪,看着她欲言又止:「主子,世子和世子妃……和好了。」
谢南枝愣了一下:「怎么和好的?」
王嬷嬷说,慕诗雨在娘家住了一阵,可慕家想攀附将军府的权势——
将军府虽然穷,但好歹出了个太子妃。
将来要是得势,就是国丈府。
慕家想来想去,还是把慕诗雨硬送回了将军府。
反倒是沈逸尘,为此跑去慕家,把慕家人骂了一顿,说他们不该骂女儿,更不该把她当货物。
「后来两人就和好了,还生了个两岁的女娃娃。」
谢南枝喝了口茶,顿了顿:「你怎么知道是两岁的女娃娃?」
王嬷嬷没答话,转身进屋,抱出来一个襁褓里的婴儿。
「慕诗雨送孩子来的时候说了,您没有后嗣,这孩子也是您的孙女,以后由您养大,给您养老送终。」
谢南枝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,正要让王嬷嬷把孩子送回去。
那白胖胖的小丫头却突然朝她笑起来,眼睛弯成两条缝。
谢南枝忍不住也笑了。
「这孩子,倒是个懂事的。」
没过多久,谢南枝京城的好友随丈夫来真州办公务。
两人在茶楼闲聊,不知怎么,又聊到沈砚。
「前两日沈砚过寿,宾客坐满了,他却一筷子没动,一滴酒没喝,像在等谁。」
「看他那样,谁还敢动筷?没一会儿人就散光了。谁知道……宴席刚散,他就昏倒了。」
好友犹豫了一下,轻声问:「你要去看看他吗?」
谢南枝浅浅一笑。
「他病了就找大夫,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。」
「不过等他葬席那天,我或许会回去看一眼。」